林森垂着眼,看着石板上陌生的男人。
凭什么要救?他就是一个被忽视,被歧视,被惧怕的外来人,他有什么立场,什么身份,什么资格?
退一万步来讲有什么好处?
受伤的男人要是真的重要,真的死不得,就不会是面前这个普通的猎人来找他帮忙了,对方甚至没有一点儿求人的态度。
林森愤愤地想,他没有义务去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对方的伤不是他造成了,死了也和他没关系,死透了臭了沉河了成了具骨架也对他没影响,反倒是救了,没救活,又像之前一样被误会,曲解,谁来给他伸冤。
林森脑子里浮现出前一天傍晚,自己被团团围住孤立无援时,那一帮人看着他痛恨,厌恶,又惧怕的眼神,心里头一丝委屈一闪而过。
救?
救个屁!谁爱就谁去救吧。
林森抱起地上的石板,夺过山手里的石头,起身大步回到墙角,盘腿坐下,没有给男人一个眼神。
他把石板拿到怀里,从墙角翻出一截木头,握在手里一点点把石板上留下的石泥蹭掉。
红褐色的泥巴一点点掉落,顺着光滑的石板滑下,被林森腰上的兽皮挡住。
感性的宣泄过去,理智渐渐回归大脑,他握着石头,忽视后背余光里两道令人后背发凉的注视,开始一点点分析这件事情的利弊。
这是一件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归根到底,是由于他的身份,昨天的事情可以看出,他在这个部落就是不被接受,不被信任的。
顶着这样的身份救下部落的一个强壮猎人,即使得不到好处也不会惹麻烦上身,至少他目前还没被故意找麻烦。
而不救……
昨天不小心露了“风头”,那个来山洞的男人以为他可以救男人?来山洞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救人?现在来看是这样的。
但对方却没有看他一眼,直接和山对话,显然只考虑山的感受,丝毫不顾他的意愿,可现在山选择告诉他事情的缘由,而不是直接把他压去那人的山洞。
他有选择的权利吗?可以拒绝吗?毕竟他是“奴隶”,男人的奴隶。
林森想起前不久男人看自己的眼神,良久,他抬起头,却看见男人起身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在距离他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
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林森微皱的眉头没有任何缓和,山只是看一眼林森,伸长胳膊拿走对方怀里的石板。
石板上林森的小人已经被磨掉了一半,山拿了一块林森放在墙角的石头,先是补齐了林森的身体,接着在紧挨着它的地方快速画出第三个人。
他速度很快,这个小人边框并不精致,但是腰上挂着的那把造型熟悉的石刀告诉了林森它是谁。
小人的胳膊和林森的这个胳膊紧挨着,体积也要比林森的小人更小一些。
看出对方是故意这样画的,林森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上男人波澜无惊的眼睛,模糊猜测出对方的意思。
他会站在他的身后?男人让他把后背交给自己?
这个想法冒出来让林森自己都难以置信,他想不出山这样做的理由。
为了救那个男人?倒也是,可是他可不一定能救下对方,这是问题所在,甚至比他的身份更需要谨慎考虑。
他不敢保证能救下那个男人,这可不必在漩涡里抢救下溺水的小野人简单,能找上他,对方的情况或许已经不容乐观了。
不,是一定不容乐观了,不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这个外来人身上,甚至越过部落地位尊贵的大祭司。
人死了谁来负责?
问题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救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还有被“反噬”的风险,林森不想帮这个忙,目光越过男人,看向几米开外黑洞洞的山洞口。
一旁的红果见林森的动作,再也忍不下去,大步过来一把拉起地上的山,一只手按上腰上的骨刀,却被山拦住。
山站起来,把手里的石板和石头轻轻放回原位,“你回去吧。”
“你说什么!”红果愕然。
“他救不了。”山说,表情平平。
“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告诉他不把人救回来就杀了他,这样就能救了。”红果怒极反笑,冷声道。
“你可以试试。”
“……”闻言,红果一愣,看见山冷漠的神情,眼低涌起复杂的情绪,良久,“石水活该。”
红果走了,林森只听见上方传来几声并不激烈的争吵,山洞恢复了安静,他收回在外面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堆杂物上,耳边又响起几声轻响,他假装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看见熟悉的背影回到火堆旁。
他以为男人是要去继续打磨自己的骨刀,没想到对方只是弯腰拿起刚才落在地上的骨刀,又折回来,握住刀背把刀递给了他。
“……”
林森抬起胳膊接过骨刀。
山一个字也没说,回到火堆面前坐下,许久没有人搭手的火堆稍微熄下去了一些,山抓起一根燃烧的木柴,随意摆弄几下,火堆很快恢复了旺盛。
他盯着烈火中的木柴,看着它顶端被烈火包裹,一点点变成火红色,慢慢萎缩,浑圆的木柴像干涸的田地开始皲裂。
啪嗒—
一块儿彤红的火炭掉落,用不了多久就会化成白灰,明天一早被倒掉,渗进泥缝,一场大雨后就再也找不见。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没什么稀奇。
余光里,墙角缩成一团的模糊影子伸展开,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缓缓向他靠近,渐渐变得清晰,变成他在林子捡回来的那个弱小的猎人。
林森在山的注视下抱着一大堆东西盘腿坐下,沉默地继续一开始被打断的动作,手里的木头质地细密坚硬,过于宽厚又不够锋利的骨刀无处落脚,只能贴着它的表面一点点剐蹭,刮下一层薄薄的长长的木屑,最后以刺啦一声结尾。
好在需要的木料不需要太细,林森花了不到一小时,削出一截还算光滑流畅的木头,满意地放在脚边,把骨刀还给了山。
山照例仔细打磨了骨刀,收起磨石,林森收拾了脚边散落的碎木屑,统统丢进火里,清理出干净的一块儿地方刚想躺下,上方忽然出现一只粗糙的大手。
“……”
林森曲着一条腿和胳膊,侧躺在地,山站在他面前,同样侧着身体,微微抬起一只胳膊,手掌摊开向上,手指朝着掌心弯曲,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堆,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林森仰视着高大的男人,视线在对方晦暗不清的脸和宽大的手上逡巡了两圈,最后落在后者,半晌,抬手握住。
姿势原因,他几乎在男人手上借了七分力,猛地起身,对方岿然不动,反而是他,感受着手心的粗粝生硬,晃悠了一下才站稳,随即放开紧握的手。
面对站立了一秒钟,山转身走到石床边坐下,一双直直看着林森,没有多余的情绪。
林森起先不明所以,被山长久地注视了几秒钟后,忽然福至心灵,快步走到床边。
果不其然,山见林森的动作,利落抬脚在石床外侧躺下,里面留了大片的空地,意思明显。
即使已经猜到男人的意思,林森还是站在原地足足愣三秒才接受了对方邀请他同床共眠的事实,眼神飘忽地围着石床来来回回扫了几圈,来到床尾的缺口抬腿踩上兽皮。
等回过神,人已经在石床里侧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