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屋里说也好,省得吵得大嫂她们吃饭。”苏慧的声音都有些哑了,说出来的话沙沙的。
进屋前,苏福平还从堂屋拎了一罐茶水过来。
“你们啊,坐下喝两口茶,听我好好跟你们说。”刚才不论苏福平说什么,都是说到一半就被打断,现在这两个声音哑了,他都气力倒是节省下来了,可以跟弟弟妹妹好好地说一说了。
“大哥,你要是帮那赵虎庆说好话,我们就不听,你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议论他的!”短短的一句,又引得妹妹苏慧说了一长串。
苏福平给她添了茶,安抚地笑了笑,说:“我不说他,我说我,说我自己。”
“从前有一段往事,从没说给你们二人听,现在倒是一个好时机。”
不知道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慧那口已经涌到嗓子眼的气又咽了下去。眼睛里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大哥一个你歇歇换我来说的眼神压了下去。
老二苏福民那边也是这般,还想再说,但都被大哥用眼神压制了下来。
苏福平含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元明二年,我七岁,福民四岁,小慧两岁,你们可记得那年夏收时节发生的事儿?”
苏慧听到那时就自己才两岁,努着嘴说:“我才两岁,那年的事我怎么记得?”
苏福民想了想,对那年的事儿也没什么印象。能对得上号的就是他们爹娘是那年去世的。当然,这件事是长大以后,大哥告诉他的,他才记了下来。
那时他还那么小,他懂什么?
苏福平的眼睛虚起来,视线仿佛通过面前这道门,望到了那年他们苏家居住过的那栋小屋,缓慢地张口道:“那年的事我记得,而且记得特别清楚。”
“那时我们还不住在这儿,住在崎田县五阿村的一栋草房里。那年战乱刚结束,朝廷免去了所有的赋税,想让我们这些穷苦的百姓能够多攒些钱,多存下一些吃的。谁料,那年的抚州遭受了蝗灾,别说是吃的,连那树皮树根都被人挖了个干净。”
“崎田县是受灾最严重的,偏偏那时爹娘又双双病逝,留我们三个在家中……”
苏福民记起一件事,打断大哥插话道:“我记得大哥曾经说过这件事,说爹临终前,给三坪村的族亲们写了信,叫他们来接我们回三坪村,后来他们不是来了么?”
“是,那是之后的事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蝗灾来临到族叔来接我们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苏慧在大哥脸上看到了一种少见的痛苦而又不愿回想的神情,心一下就提起来了。
“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
“乱了,到处都乱了……”苏福平说,“人被饿一天尚且能熬,可被饿上四五天,望不到出路,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的?”
“土里、地里能刨的,都被刨光后,那些饿鬼只能盯上村中的老弱幼残。”
苏慧听出大哥说的是什么意思,嘴巴张得老大:“你是说、你是说他们还吃人?”
“是啊,不然他们要怎么活下去?同族之人毕竟有亲谊在,自小也是一起长大的,先被盯上的自然不是他们。咱们是外来户,落到这个村里也才一个念头,你说他们饿昏头时会将谁掳走烹了吃?”
“可、可……”苏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说的是如果她哥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仨现在好好的啊,没被掳走,也没被煮了吃……
苏福平继续道:“蝗虫过境不过半月,我便瞧见咱们家屋外有人在窥探。爹娘的丧事刚办妥,谁都晓得咱们家只剩三个没有大人撑腰的小孩。”
苏福平放在桌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厉声道:“我是大哥,自是不会让他们得逞!”
苏慧、苏福民的心随着大哥的这一句话紧紧地束紧了。
“我将家里所有门窗都钉紧,不留口子。将我们家所有锋利的能取人性命的武器都拿出来,绑在身子。柴刀、斧子、锄头、镰刮……就放在手边。他们若敢踏进我家门,来一个我便砍一个,来一双我便砍一双……”
在大哥的讲述中,苏福民想起来了。那几日,大哥不在屋里睡,昼夜坐在他们家门口,吃食让他从门上的那个洞里递出去。他总问大哥为什么不进来,大哥总叫他回屋去休息,看着妹妹……
那时他还小,不懂得大哥是在保护他们,以为、以为是他玩心重,要在屋外玩呢……
怎么会、怎么会是怎样呢?
苏福民宁愿大哥是玩心重,被什么好玩的东西缠上了,才留在屋外不进来陪他们,也不愿大哥小小年纪,就要站在一堆恶狼面前,同他们对峙、搏斗。
“他们许是见了我这幅模样,晓得我要与他们不死不休,不是个好惹的,才不敢轻易地走上前来,就在林子里的草丛间窥视,等待时机。”
那种度日如年,能听见自己的心要蹦出胸腔的感觉,苏福平是不想回想了,他跳过:“熬到第五日,族叔总算是来了,他带了好些同族的人来,要把我们接回去。你们可知那日我听见远远地一道声音喊着“福平,福平啊”,心上是作何感受?只觉得力也松了,魂也散了,恨不得一头栽到地上去,狠狠地喘上一喘,哭上一哭。”
苏慧的眼眶红了,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
她从来不知这些。
苏福民眼前也是一片迷蒙,心疼大哥的遭遇。
苏福平讲这事儿不是为了让弟妹心疼他,而是为了一个“假若”:“假若族叔们路上耽搁,晚了半月才来呢?假若我们没有族叔,就我们三个孤苦相依呢?你们能想象后面的事吗?”
他越说越激动,握起拳头砸在桌子上:“我定也要如那赵家二兄弟一般,成妖成魔,管他变成什么!我要让那些失了心性的人怕了我!”
“有什么办法?我有一个妹妹,她还那么小,那么乖,夜里想爹娘了只会咬着被子默默地流眼泪,从不闹人。我有一个弟弟,乖巧懂事极了,人还没锅铲子高就要爬上灶台,给哥哥妹妹做饭吃的……”
苏慧听了潸然泪下,苏福民的眼眶又红又肿。
“如果没有族叔,我就是第二个赵虎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