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重,却一句一句压下去,听得下面多位面上隐带汗意,厅中再无人敢言“旧规”二字,空气仿佛沉了一瞬。
正此时,冉长目光微动。他听着旭昉方才那几句布置,语句清晰、环环紧扣,语气看似温和,实则落子皆带锋芒,不由心头微震。他本想着,这位吴王不过是个年幼病弱的藩王,即便心中有志,终归难敌现实泥泞,不出三月也会偃旗息鼓。却没想到昨日才下乡,哪知昨日下乡归来,今日即定章程,且全是动得起来、办得下去的实事。
一念至此,冉长思绪翻转几番,他今日着的是寻常主簿衣袍,立于人群右列,起身时脚下没出半点声响,等人注意到时,他已稳稳行至厅中,拱手低声道:
“殿下所布三策,句句切中本地时弊,臣愚以为,设点一事,当趁势而为。臣愿请-命,出巡南坊盐井,统筹清井修灶、挂账定役之事,三月为期,如若无功,甘受责罚。”
此言一出,厅中诸人眉眼微动,不少人转头去看他,有讶异,也有审视。
他语气恳切,眼神谦谨,话说到末尾那句“愿请责罚”时,却于平静之下藏了一丝不动声色的探意,既以忠心自荐,又以愿担之名探主上底线——敢不敢放权?信不信得过我?
冠玉眉头微蹙,正欲出声,旭昉却已淡声而出,拦下他话头。
“冉主簿勤勉,既敢请-命,孤便允你一试。”
“只是盐井之事,历年无功,却不是因为技艺,而是因为账册混乱、村坊懒散,以及有人心思不够纯净,盐脉未尽,却年年申绝,这到底是断井,还是断了人心,孤未下定论。但既要动,就别动个虚头。”
他话音顿了顿,轻抚案上一卷未启的卷册,复道:
“孤只看得见的东西。要一井能出盐、要村户取用无碍。”
语气仍温润,最后却轻描淡写一句:“除此之外,孤不认。”
他说完这句话时,语声未高,却带着无声的压迫。
冉长心下一凛,忙俯身再拜:“臣谨记王命,三月之期,不敢有负。”
王爷看似温言宽语,实则审人如秤,许不许、信不信、推不推,句句都回得妥妥帖帖,却也句句掐住了夸功之路与试探之口。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升起了更强烈的期望。
旭昉扫视众吏,神色平静如旧,眸中却有着不容辩驳的肃然:“孤只看实效,不问旁的。诸位要记住,你们立于此,不为孤,不为朝廷,而是为此地数万百姓。政令既下,不要再问‘归谁管’,只需想想‘利何人’。”
堂中诸人闻言,再无一人敢言语,心中震动之余,也感受到这位年少藩王言语之间的锐气。
见众人再无异议,旭昉才缓缓收声:“既如此,各自领事去办。”
众吏纷纷应命退下。
议事厅安静下来后,冠玉才低声开口道:“冉长此人看似恭顺,实则用心颇深,殿下是真信他?”
旭昉眉眼微动,面对儿时一直陪伴自己长大的朋友,扯开了笑意:“多年下来,你还不知我?、他若真能办好,自然用得。若存异心,这南坊盐井便试他一试。”
冠玉轻点头:“属下明白。”
一旁的子渝轻哼一声,语带玩味:“我瞧这冉主簿,不过是想借此试探殿下底线,看能不能再爬一层罢了。”
旭昉听了,只淡然回复:“寒门出身,一路熬上来,心里怎可能不想爬?但路怎么走,是他自己的事。他想爬也无妨,前提是先把路走正了。”
他语声一顿,收住了那点微不可察的疲意,复又道:“但他若真能把那口井熬开,盐能煮出一颗来,孤不妨就真让他试试更大的账。”
子渝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那万一他真爬上去了呢?”
“那就看他爬得是不是正道。”旭昉语声温淡,却不容人置喙,“孤不是不容人谋,只是不容人瞎谋。”
子渝耸了耸肩,不再多言。
冠玉站在他另一侧,静默片刻,忽道:“殿下今日确实太累了。”语气虽是关切,却也带了点私人的担忧,“昨夜回府便伏案至三更,今日又操劳一天,不如歇息片刻?”
旭昉微微偏头望了他一眼,虽喉中已略带痒意,但仍目中带笑。
“放心,不碍事。”
“朝堂谋位、军中争权,这些孤都不感兴趣。孤所谋者,唯有这一方土地的安宁与百姓口中的饭食,你们知我心中所想,权力谋算再多,也要有地可站,有人可依,失了这根本,便什么都不是。”
冠玉与子渝对视一眼,皆见到彼此眼中的信服,齐齐躬身:
“属下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