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卫王府。
昨日众人下乡考核整一天,回去闷头就睡,本以为吴王身体孱弱,今日或可得一天休整,但王府内通知照常议事。晨光初透,王府仪事厅内,冠玉、子渝分列主君左右,其他文吏等均已按序就坐,其中技户匠人与地方官主事也以收到通知前来。
旭昉换上了象征身份的淡金文袍,眉眼间贵胄非凡,不似田间那般温软,多了几分锐利。
他并未寒暄绕话,落座便道。
“孤昨日走访田间,虽所见所议之处均有可为之处,然百事起于初,若不分轻重缓急,往往劳民伤财,效果不显。眼见坡田灌溉艰难、盐井废弃多年、农具老旧难耕,这些均非新事,孤不愿以此追前人失,自是知边地年久政荒,文吏轮换频繁,疲于应对,难免有力所不及之处,但政若不更,百姓实苦,此三事虽小,却关百姓口粮盐米。孤不欲就前事追责无尽,也愿各位之后不要让孤失望。”
堂下群吏面面相觑,面部形态不一,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面露犹疑。旭昉扫过堂下众人脸色,继续开口,语气虽犹温和,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
“有关民生生计大事,仅凭纸上施令,不及地头一探,若想真实事求是的解决这些问题,需从试点落地,否则空谈百策亦无用。孤欲择三地试点,并设专人驻守,坡田引泉之事,于西坊设引泉法;盐井盘点修复之事,于南坊复修灶炉,列册出盐;农具之困,于东坊推广改良旋犁。此三地设点,形成新旧对照,分策试验,且此三地当因地取法,不能一刀切同治。试点成败需要记录清晰,有验可循,方能推行于各地,也只有先试点成功,才能推行边地,造福百姓。”
一口气说完,他语气一顿,望向身侧。
“冠玉,此事由你总督,三月为期,期满交账。”
冠玉起身领命。
话音刚落,堂下一名主事轻咳一声,似欲开口,旭昉看了他一眼,并未开口。
那主事迟疑片刻,终拱手出列,道:“王爷所虑甚远,实乃边地百姓之福。只是……只是这些事一旦动起来,怕是要设计到人地挂账,盐井分灶、分派丁役等诸多旧例,是否动的太快……恐伤旧规,扰乡坊之安。”
他言辞委婉,眉眼间却露出几分试探。
他话未尽,厅中一人轻笑出声。
“王爷是来种田的,还是要借政令收兵权?”
语调阴阳怪气,说话者乃是旧市一坊坊正,年届不惑,素与本地士绅走动频繁,仗着多年立足地方、人脉深厚,自觉比新来王署更识地利人情。
厅中一时寂静。
子渝嗤笑一声,语中带刺道:“你倒说说,谁家兵屯在稻田?若有法子能让兵站在麦垄里打仗,你也当开天辟地一功。”
语罢厅中顿时低低响起几声闷笑,几名年轻属吏低头掩嘴,连一直不发一语的技户匠人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旭昉却未随之附和,反倒安静地看了那坊正一眼,神色无波,语声温润:
“旧市坊正张大人说得是。孤确实是来种田的。”
他话锋微顿,旋即继续:
“但也想把账种清楚,把粮种实在,把那些被抹平的荒田、被隐没的人丁,都一一翻出来晒晒太阳。”
说到此处,他从手边取起一卷密档,轻轻展开,纸页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不急不慢地念出:
“盐坊三处,年初申报挂户九十七人,实查百三十二;私灶两处,夜煎日炼,每旬出盐十七斤,未入官册。”
说罢,他抬眼看向那人,语气未变,却分量沉重:
“张大人执掌旧市三坊多年,可知此事?”
张姓坊正脸色霎时发白,嘴张了张,却不知是该说“知”还是“不知”。
旭昉未再追问,只将卷宗合上,语声仍淡,却每一字都落得极沉。
“张大人掌旧市三坊多年,挂户浮报、私灶偷盐、账粮不符……这些事,是你不知,还是不管?”
他语声未高,面上亦无怒意,唯眼中带上冷意。
“此事暂不深究,然既失于监管,已非小过。即日起,旧市坊由王署暂接,张大人调离本职,待之后另行安排。”
“同时,设监察一人,入旧市三坊查账三旬,有一笔不明,皆要交代清楚。”
他轻敲案几:“王署不是养闲人之所。谁若当官不为民,只想着替人遮账,那就要看孤会不会留他了!”
厅中人群心弦一紧,不少人背脊不由挺直,额上已有细汗悄然渗出。
旭昉语气微沉,不怒自威:“山再高,也当通路。山路塌了还拿旧图纸当宝,是图纸太好看,还是路早就没人打算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