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医学研究中心。
实验楼三层的多功能会议室内,白板上密密麻麻写着英文模型公式与逻辑路径图,仿佛一片复杂的知识森林。长桌上堆满的病例资料和实验数据几乎要溢出边缘,空调吹出的冷气如无形的墙,让原本紧张的氛围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
顾云来半倚在会议桌一端的皮椅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蓝色马克笔,指节微微泛白,暴露了表面轻松下的紧绷。右侧投影屏上,Starlight星来医疗与Ronald Reagan UCLA Medical Center联合项目的实时心率预警模型投射出冷蓝色的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他眯起眼,目光如鹰般锐利地扫过会议进度表,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中却藏着不容忽视的挑衅:“你们这组数据的临床标注延迟太长了,心率异常和胸痛发作之间隔了近十五分钟,这么拖沓,系统识别效率会直线下降。”最后几个字落下时,他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如同给判决敲定音符。
许天星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如深湖,却隐藏着不愿屈服的固执。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钢笔,喉结微动:“那是病人家属耽误了时间,没有第一时间呼救,数据记录只是客观反映现实。”他的声音不高,低哑又轻慢。
“可模型不能等家属犹豫。”顾云来挑了下眉,食指轻弹马克笔盖,发出清脆的响声,“它的任务是预判风险,争分夺秒,不是事后统计遗憾。”
许天星合上笔记本电脑,合页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仿佛是他心中情绪的一次小小爆发。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却依然冷静如常:“我们关注的是实际救治环节,数据只是工具,不是目的。”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顾云来,“如果模型逻辑脱离临床实情,越精准,反而越危险。”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顾云来弯起嘴角,似笑非笑,靠回椅背,手指松开又握紧马克笔,语气不咸不淡却字字如刀:“许医生,这话听上去像你在怪算法不懂人情世故啊,可惜人情世故救不了命,争分夺秒才能。”
年轻的研究助理感受到空气中几乎凝结的火药味,紧张的不行:“呃,要不我们先看看第二组数据?那组的标记更清晰些……”她的声音在两位专家的目光交汇处逐渐消散,如同蒸发的水汽。
顾云来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大步走到投影屏前,身影在蓝光中拉长,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屏幕上的某一段心电图上,指尖几乎要刺破那虚幻的数据线:“你看这里,第七分钟就已经出现明显的早搏波形,任何一个专业人士都能识别出来,但你们的医生记录直到第十三分钟才有病人感胸闷。”
他转身,目光如炬,直盯着许天星,声音一瞬间变得锋利:“你告诉我,如果我们在第七分钟就发出高风险预警,是不是有可能提前抢救?是不是可能改变结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穿过,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几秒的沉默如同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最后,许天星语气依然稳定,却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哀伤:“你说的有可能,但也可能是误报,导致资源错配,急诊调度混乱。在生死一线的急诊室,一次错误的预警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耽误更多患者。”
“所以你宁愿错过这一次,也不愿赌一次?”顾云来缓步走近,俯身撑在许天星面前的桌面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他的声音锋利而压迫,字字如钉:“对心脏骤停的患者来说,六分钟意味着什么,许医生,你比我更清楚。”
会议室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许天星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平静,却多了一分坚定:“正因为清楚,所以更不能让技术的傲慢代替医者的谨慎,顾总,我们都想救人,只是方式不同。”
顾云来眉头轻蹙,他直视着许天星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丹凤眼,那里面有压抑的情绪,也有一点未被察觉的失落。他习惯了用数据和逻辑解决问题,习惯了别人信任他的判断,却没想到,在救人的问题上,他和许天星站在了对立面。
许天星缓缓站起身,肩膀微微紧绷,目光却依然冷静如深潭无波:“我不否认你的算法有提前发现风险的能力。”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却像是从心底深处压出的重量:“但你不是医生。你没在急诊室看过一个人从发作到停止呼吸,只有不到十分钟。”他的手指在文件边缘微微用力,指尖泛白。
“你没看过家属在病房门外崩溃地问'是不是我晚打电话了',那种自责能把人压垮。”许天星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也没看过同事撑着快虚脱的身体,额头上的汗水滴在病人身上,抢到最后一秒,还是没能把人拉回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隐忍某种情绪,却不掩那种冷到骨子里的疲惫与无奈:“你以为我们不想救?我们只是不能赌。因为赌输的代价,不是数据损失,是活生生的人。”
顾云来终于开口,语气低沉:“所以你否定我所有的努力?就因为我不是医生?”
“我否定的,是在还没搞清楚病人病情前,就让系统决定处置方案的做法。”许天星回望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不是开发者的问题,这是伦理。”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顾云来的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手指捏着马克笔的力度微微加,胸口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遇到了无法计算的变量。
许天星深吸一口气,迅速收起桌面上散落的文件,动作利落得近乎刻意,像是在掩饰方才情绪的外露,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如水:“数据确实重要。但人命不是模型里的变量,不能用概率简单计算。”他抬眼直视顾云来,“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演示报告,临床数据部分,我会单独修正。”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沉稳有力,背影笔直如松,像是一道无声关上的门,隔绝了争辩的余地。
顾云来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笔停在半空,慢慢放下,眉间浮现一丝凝重与惊讶。细微的皱纹在他额头聚集,像是思绪的波纹。
这是他第一次在合作会议里,被一个医学生当众反驳得如此彻底,那句“你不是医生”像一把剑,精准地刺在他引以为傲的逻辑防线上,但他心里并不觉得恼火,反而有种不合时宜的……兴趣。不是对抗的快感,而是那种稀罕的,碰到同类的警觉感,如同狩猎者遇见另一个独行者。
“许天星是吧。”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一个陌生却值得记住的音节,嘴角慢慢扬起笑意,不同于平日里对着投资人的完美弧度,而是带着几分真实的情绪,他像是被激起了某种久违的好胜心:“你果然,是个难搞的家伙。”那语气中,却透着欣赏。
晚饭后,实验楼灯火依旧明亮,从高处望去,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科研人员三三两两从各个实验间走出,脚步轻快,说笑声不时传来,与白天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而顾云来的办公室灯,却固执地亮到了晚上十点,透过百叶窗的光线在走廊上投下一道道斑马线般的阴影。
他靠在真皮椅背上,领带松开,指尖轻敲桌面,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调出的正是项目初期的联合申请文件,一页页PDF,冰冷得像技术文书,黑白分明的文字间,却在某一页上,停住了。
屏幕的蓝光映在他疲惫却专注的眼睛里,照亮了那段文字:中方成员:许天星,燕州大学医学院八年制临床医学,可参与基础临床逻辑校核与数据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