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飞的燕州?”顾云来低声问,仿佛只是随口寒暄,声音却比平时沙哑了几分。
“洛杉矶,旧金山转机。”许天星头也不抬,盯着患者的数据,又补充了一句,“参加医学会议。”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意的疏离感。
“真巧,”顾云来轻笑,“我是从旧金山回燕州。”
许天星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恢复了那副职业性的表情,声音清冷:“这不废话么,现在航班就这么少。”似乎又意识到了自己话说得有些难听,又继续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语气平淡,没有惊喜,没有遗憾,只是单纯的陈述,仿佛这个重逢,只是一场统计概率上的偶然事件,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是啊,”顾云来轻哼一声,转了转手上的表,用这个熟悉的动作掩饰自己情绪的微小波动。他向来不屑于伪装情绪,可现在却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眼前这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问:六年了,你过得好吗,为什么一声不响的离开?可眼前这个男人,连温度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昔日的亲密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礼貌与疏离之下,深埋不见。
“得让他保持平躺。”许天星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像一把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嘈杂的空气中,把顾云来飘远的思绪一把拉回现实。
“好的。”顾云来挑眉应声,蹲下身去帮忙调整病人姿势。即便是这样的姿态,他依旧保持着一贯的优雅与分寸,可他的手指却比平时更用力,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泛白,袖口精致的刺绣在头顶灯光下闪烁着冷光。
“我去洗手间,你帮忙看着他,如果空姐把病人资料拿来你先看看。”许天星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却依然沉稳,他转身向后舱走去,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顾云来站在原地,目光如钩地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在狭窄的机舱里渐行渐远。他的白衬衫在冷色调的机舱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个背影,比任何拒绝的言语都更冷淡。
他竟一时语塞,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这对一向能说会道的顾云来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事。在这一刻,只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双手,握惯了方向盘、签字笔、红酒杯,多年之后又完成了一次CPR。掌心还残留着陌生却熟悉的触感,病人胸口的温度、心脏的搏动,还有那种掌控生命的沉重感,都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命运,用最不可能的方式,把他和一个早该被遗忘的人重新拉回了同一个时空,拉回了那段他以为已经尘封的过去,就这样被毫无征兆地,从记忆深处拎了出来,像一块未愈合的伤疤被粗暴地揭开,露出下面鲜活的、仍在隐隐作痛的血肉。
他眯起眼,重新理了理衣角,挺直腰背,仿佛一切都还能继续保持从容。冷静,顾云来,冷静,这只是一次偶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心跳的频率,像是从飞机起飞那一刻就开始失控。
剩下的三个多小时里,许天星被安排在头等舱就座,继续监测病人的状况,病人被安排在靠窗的座位平躺,许天星就坐在顾云来的旁边,飞机在云层中平稳地滑行,夕阳透过舷窗斜斜地洒进来,在许天星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光影交错的剪影。
空乘明显对许天星非常有好感,几次过来给他送新的毛毯靠枕,问他要什么饮料,许天星只要了热茶,茶香在狭小的空间里袅袅升腾,许天星轻声道谢,声音温润如玉:“谢谢你。”语调温和有礼,目光柔和,嘴角甚至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像冬日里一缕暖阳。
顾云来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低声道:“看来许医生现在很擅长和人相处啊。“声音不大,精准地划过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以前你,可不会这么温和地跟人说话。”
许天星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记录本,睫毛微微颤动,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绷得紧紧的,半晌,才只轻轻丢出两个字:“这不挺好吗?”声音冰冷,像是从万米高空的云层里落下来的冰雹,没有情绪,也没有余地,砸在顾云来心口,让他竟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顾云来挑了挑眉,线条分明的眉峰微微上扬,靠在座椅上,整个人散漫中透着几分不动声色的锋利,语气似真似假,“闲得想问一句,怎么对我就这么冷淡?”
许天星的手指顿了一下,写字笔在纸面划出一道不自然的顿笔痕,墨迹在纸上晕开一点。他没有抬头,像是被那句话刺痛,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因为你值得啊。”
冷得没有起伏,却像一记闷拳,结结实实砸在顾云来的心口,愤怒、失望、委屈,甚至是那一点点不愿承认的不舍,都藏在这简短的音节里,毫不留情地,狠狠戳中他最柔软的地方。
时间冲淡了情绪,却从未带走它们,一直都在他心里,从未离开。
就在这份沉默蔓延开来的时候,空姐轻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份登记表格和笔,神情认真又带着几分感激:“许医生,非常感谢您刚才的协助。为了记录机上医疗处理情况,还需要登记一下您的执业医师证书信息和签名。”
许天星点点头,没有推辞,从随身小包中取出医师证件,接过笔,在表格上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和证件号。
空姐刚想收起表格,顾云来忽然开口:“我也签吧。”
她愣了下:“啊?顾先生您……”
“是我先发现患者心脏骤停,也是我先实施的CPR,”顾云来神色自若,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在表格一角,“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他语气平静,语速不快,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许天星微微一怔,余光扫到那张名片,黑底银字,上面印着星来医疗,顾云来的名字与联系方式,简洁而冷峻。
飞机微微颠簸了一下,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正好落在那张名片上,反射出一抹柔和的光。许天星低头收起记录本,眼角余光却还停在那张名片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他的手指顿了顿,没动,他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像是没放在心上,那微不可察的一瞬动容,像一滴水落进封冻已久的冰湖,声音极轻,却激起了一圈悄无声息的涟漪。
飞机即将降落,引擎的轰鸣声更加明显,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城市的灯火在云层下星星点点,像散落的珍珠,镶嵌在黑丝绒般的夜色中。
“病人情况暂时很稳定,落地就得去医院了。”许天星低声说,依旧是那种不带温度的专业语气,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说出口,但顾云来却在那句话的尾音里,捕捉到一丝掩藏得极深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后的松懈,又像是长久对峙后的妥协。
那是他熟悉的,那天晚上,他在酒店餐厅的角落里等了整整四个小时,却没有等到任何人,甚至连一个微信都没有等到。
像是在回应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他低声唤道:“许天星。”不是许医生,不是客套的称呼,而是最简单的名字,像是某种试探,也像某种无法言说的靠近,又像是一种懦弱的请求,请你看看我,请你听我解释,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许天星抬眼看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波光潋滟,像湖面碎裂的月影,漂亮却摇曳不定,他的防备、迟疑、动摇,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绷紧在他眼底,片刻后,他轻声道:“还有事吗?”
顾云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灼热而专注,像是要从那双眼睛里找出答案,。他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在了那里,最终,他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收回目光,看向舷窗外逐渐靠近地面的城市灯火,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像是一张熟悉的网,等待着他们的归来。那个雨夜的心动,变成了今天这场高空重逢中最沉默的告别,飞机开始下降,引擎的轰鸣声中,两人并肩而坐,却仿佛隔着整个宇宙的距离。
刚下飞机,燕州的冬风就狠狠裹住了顾云来,燕州的冷是干利利的,像刀子,不声不响地往骨头缝里钻。裹着厚呢大衣也挡不住那一瞬间的寒意,像是从外面冻进了心里。
可比天气更冷的,是那个人的背影,许天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声不吭地跟着医护人员推着患者走了,眼神专注,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连头都没有回。
顾云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出口通道里,耳边是广播的提示音和旅客拖着行李箱的滚轮声。他想开口叫他,喉咙像卡了什么东西,说不出,也咽不下,他只能站在原地,僵硬地看着许天星的背影被走廊尽头的灯光一点点吞没。
就这么看着他走,没有回头,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六年前的那道分界线,从来没有真正模糊过,许天星走得干净利落,他却连一句“等等”都没学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