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号叫半天了,人怎么不过来?来把这个喝了。”胃镜室的护士长刚要把手中的达克罗宁胶浆递给审神者,却一眼看到了她身边跟着的三个人,于是又狐疑地重新看了一遍检查单,问道,“有人陪同,怎么不做无痛?”
“还是随做随走比较好,”审神者总觉得虽然胃镜的全麻时间很短,但还是有可能会影响一整天的工作状态,“没关系,我做过很多次无麻胃镜了。”
“什么话,有人陪同当然要全麻了,白受那个罪干什么?”
于是,四人便眼看着护士长一阵风似的进了医生办公室,三下五除二就让检查单被改成了无痛胃镜,又一阵风似的地推着麻醉医生和配药车回到了审神者跟前。
在护士长身上某种不容有疑的威严之下,审神者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的已经乖乖坐好,连手也向麻醉医生伸了出来。
看到静脉麻醉居然是要把那么长、那么尖的一根针生生刺进主人的身体,一旁的长谷部一阵惊怒之下差点拔刀——还好审神者已经未卜先知地收缴了他的武器。
这骇人听闻的一幕结束之后,麻醉正式开始生效,刀剑们又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就这样昏迷似的一动不动,被一伙身穿怪里怪气白大褂的蒙面陌生人推进了一个禁止进入的房间。
其结果可想而知,烛台切和山鸟毛联手都差点没能按住反应过度的长谷部。
不过短短二十分钟,当已经处于麻醉复苏状态的审神者再次被推出胃镜室的时候,长谷部已经担心得只差被扶到一边吸氧去了。
路过的护士长不屑一哂地瞟了这帮大惊小怪的家伙一眼,心想这种神经过敏的麻烦家属还真是天天都能见到那么几个。
全麻之后的人大概都会有点反常。复苏室中,隔壁一个麻醉刚醒的工程师正死死抱着医生的腰,非要给他上讲解梯度下降算法避免局部最优解的几种解决方案,另一个年轻人正仰面躺在床上,一边刷着不存在的空气手机一边咯咯直笑。
对审神者来说,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那根扎进血管的针尖的一刺便转换成了耳边这一片絮聒不休的人声嘈杂。躺在胃镜室中的那段记忆,与其说是像被人用锐刀裁切胶卷一样丢失了一截,毋宁说大脑其实根本感知不到那一小段生命的存在。
她似乎在一种空荡荡的悬浮感之中半寐半醒,逐渐裂变成了两种互相重叠的存在。一个自己正清醒地听见周遭发生的一切,另一个却紧闭双眼,在黑暗中拒绝醒来。
一点也不觉得痛,只是非常寒冷。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而且再也不会温暖起来。在意识逐渐复焦的底色之中,一部分的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麻醉降低了身体代谢机能而带来的失温,而她会在这遍体生寒的困意中沉沉睡去。
另一部分的她却胆战心惊地求生着,全然本能地伸出触须、根系与枝杈,不论摸索到了什么都要牢牢绞住,拼命使所有的感官都延伸向远处。
然后,像细细的游蛇在雪中嗅探到一星热源,她在皮肤的远端找到了一样温暖的东西,血液也在那一处慢慢地开始化冻。可她却在此时被一阵骤寒袭中,血流再次冷凝成冰,猝然之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绝望……更加寒冷……
在没有这一丝暖意的时候,并不觉得寒冷不可忍受。在没有与谁相伴过的时候,并不知道世上有孤独。
她握了握,睁开眼睛,原来自己攥住的是山鸟毛的手。
“……山鸟毛……还在?”
她觉得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像一个冻僵了的人,也许与发声相关的肌肉群也还处于药物导致的麻痹状态中。
心中的第一反应是有点过意不去,因为感觉……山鸟毛平日里并不是那种会把手交给谁握着的形象。好像一不小心让他做了不习惯的事……
“当然。因为是近侍啊。”
主人似乎想要起身,近侍的另一只手适时垫在了她的身后以便把人扶起。
借着这一动作,审神者不着痕迹地松开了他的手。
眼前有点昏沉,像戴着墨镜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看世界,事物的边缘在视觉背景中怪诞地微微扭动着。不是因为痛苦,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近乎疼痛的感受,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好像……
好像前所未有地脆弱。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么觉得过。审神者有些嗒然若失。
坐起身来之后,一转眼就能看到了床的另一边,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他们都在……
有人在等自己醒来,这个初次遭逢的事实让她暗暗地大吃一惊,像从夜里一头栽进了另一个半球的正午,或穿着雪帽却置身于艳阳之下的度假海滩,别提有多怪诞了……
“主……主,您受苦了……”长谷部一副想要上前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烛台切笑道: “长谷部君担心得都要晕倒了。”
虽说第一次的全麻胃镜对审神者来说多少也会有点陌生与不安——但其程度显然远远比不上长谷部。
这有什么,和我之前做过的胃镜相比差远了。审神者想要笑着劝解一下长谷部,不过,用这样的话似乎只会让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遭受更大打击。她收回目光,把停留在舌尖的话咽了下去。
是啊,无麻胃镜比这痛得多得多……可是,因为没有人可告诉,所以从来也没有觉得什么。
不是一直都这样过来的吗?也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可是事到如今,偏偏是因为有了他们陪在身边。她这才恍然察觉。
那些孤身一人时任它淹漫而过的情绪,这才忽地旧案重翻。
那份自以为的坚强就像是假的,这份不知何来的幸福也像是假的。身边空无一人时她一直是最坚强的,有人在的时候,却变得这么软弱。真不像话……
审神者不自然地眨着眼睛,不愿意被看到或许已经泛红发热的眼圈。长谷部见了,忍不住担忧地问:“怎么了,哪里疼吗?要叫医生……”
审神者低头摇了一下,不知怎么的醒来后脑袋里一直像塞满了棉絮,混混沌沌,杂念纷披,意象的密度是那样浓烈,让人有点难以应付。刀剑们看着主人吸了吸鼻子,盯着自己病号服的袖子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在拖延某个时刻的到来。
过沉默了一会儿,主人好像在自己的脑袋里解完了三五个宇宙之谜,才终于慢吞吞地嗫嚅道:
“下次……也一起……拜托了。”
……是因为麻药残留的缘故吗?舌头在说话的时候好像不听使唤。
不知道可不可以也赖在麻药头上,就这么说了平常不会说的话……
她的手指有点紧张地绞在一起 ,简直像是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拜托什么,本来就应该叫上我们一起啊。”
烛台切明明在笑,听起来却好像在教训她。
“大家都会生气的,因为小鸟什么都想一个人面对。”
她听见山鸟毛也这么说道。
审神者没有抬头,但看起来小小松了一口气,有一种脉脉的神情无声无息地沉进了眼底,仿佛是想要对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这是我自己的事,本来就应该自己面对的。”审神者说。
听了这话,烛台切脸上的笑意难免阴沉了几分。
“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不过——他止住话头,又想了想——眼下还是先放她一马。这家伙能主动开口提出下一次已经进步不小。反正等回了本丸,还有大把时间能用来好好教育这个屡教屡犯不知悔改的小混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