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拼音都还不认得的年纪里,就已经提前熟识了五线谱和意大利记谱术语的孩子,蜷缩在家的门外,度过许多个惩罚的夜。
妈妈……不要不要我……
“还课还成这样,还吃——还吃!你丢不丢人,要不要脸……”
那只是个弱小的,无力的,被丢弃就无法活下去的,没有容身之处的,除了父母给予的那一小方生存空间就无从自保的,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世上讨一条活路的孩子。
对了,她记得那个时候……四五岁的时候,自己还是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正常吃得下东西的。但是后来,没过几年,就再也……
赛前,她睡得太少了,因为不被允许停止练习。在后台发作了心律不齐,妈妈叫来医生给她打针——β受体阻滞剂,已经见过好几次这种针剂的名字——把心悸发慌的症状压了下去。怎么在台上弹完整首曲子的记忆已经彻底没有了。比赛一结束,她就晕晕乎乎地倒在了化妆间里,醒来时,好像只过了几分钟,没有人发现。能听到老师和妈妈在台上领奖致谢,遥遥的另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她收拾好了东西,自己回家。
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桌上摆着一盘不知什么时候切好、已经斑斑锈红的苹果。胃隐秘地绞痛起来,像要从内部把她拧干……不会有人再吃了。也没有人在。不会有人发现的。只吃一口没关系的。专为比赛定制的礼服已经脱下了……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一片苹果被放在嘴里,连嚼都还没嚼一下,喉咙就被死死掐住一样——突然开始呕吐。
那是第一次。从那以后,就再也做不回一个可以正常吃饭喝水的普通人。
——和那时一模一样的呕吐感。
审神者慌不择路地推开了身边的什么,摸索着想要下床。身体内部吐意翻滚,必须去洗手间……可是连日没有吃过东西,就连起身一动都满目晕眩,根本下不了床。
床上的人被烛台切止住了动作,扶着再次倚枕卧下。
手已经伸到她面前,掬成一捧,试意她想吐就吐。
审神者极力想要摇头,推着那只手。
“手,会弄脏……”
“你想弄脏我哪里都可以。”
审神者的脸上又红又白地烧起来,又是想吐又是羞赧,两种混乱搅成一个昏天黑地的漩涡,把她搅得快要爆炸了。
“抱歉,好像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烛台切的声音低下来。面前的手没有拿开。
吃到好吃的东西,心情也会开心起来——拥有人类的身体之后,这是烛台切最初的几点发现之一。但这一点却丝毫帮不了她。他对人类,仍然所知甚少。
审神者最终没有吐,因为什么也没吃,就算反胃到了极点也什么都吐不出来。
烛台切还是觉得主人至少应该喝一点水,但刚才已经试过了水杯和吸管,不论哪一样都行不通。只好用筷子蘸着糖水再试一试,主人却还是干呕得难受,便不敢再让她尝试了。可是,如果今天还是一点水都没能喝进去,就不得不拜托药研来给主人挂糖盐水和营养液。
“不觉得饿吗?”烛台切问得很轻柔,不想让主人觉得他有见怪于此的意思。
“……我感觉不到。”
深色的一泊小湖,凝定不动地看着他的主人。
那双眼中的黑暗已无处不在,成为某种更大的黑暗的一部分。
审神者想要蜷身而卧,抵御从四面八方将她刺痛的注视感。比起她不得不忍受的这一切,那双盯住了她不移开的眼睛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想象得到,那双眼中正映出怪物一样的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看到了一个疯子?
黑色在加深。他的黑暗像一层皮肤似的贴裹着她。并不使人觉得阴森,有一种幽闭的忻适,是让人想要藏身其中的那种黑暗。
——其实,他看到的是一个痛苦的人。
而他却不能替她。他不知道她遭到了那个世界怎么样的对待,对让她痛苦的那样东西也束手无策。
只有杀意无法平息。
要压抑住这片黑暗真困难啊,大概真的会直接杀了他们也说不定……
如果让他,碰上把她变成了这样的那些人的话。
* * *
后来,虽然眼泪未尽,主人还是抱着他睡着了。
对不起,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明天……明天就会好起来了。
明天起床之后,就可以吃饭了,我保证。
这样一股脑说着,胡乱承诺着,闷头抱着他哭着。
可是,他觉得抱着自己哭也很好,比她躲起来一个人哭要好。
终于在泪水中睡去之后,梦中的主人好像仍在流泪,但这样也很好,比哪怕在梦中也仍然故作坚强要好。
明天也没法吃饭也好。
始终都没法好起来也好。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 * *
审神者自己整理好了裙角,双腿垂在廊外晃悠,摊开的书页搁在膝上。阳光如缎如流地漫过,像书签一样横斜在纸页上。
烛台切带来的那只木茶盘里,小碟中盛着一叠茶菓子,做成正好一口的大小,插着小签以免弄脏翻书的手。底下垫着樱叶,上面撒着樱粉,在摆盘与配色上过于讲究,也是为了让主人一看就舍不得浪费他们为此而花的心思。
两人手里的杯中茶烟袅袅。身旁的主人一边叼着茶点一边翻书,仿佛在理解读到的字句一般,用慢吞吞的咀嚼理解着嘴里的食物。虽然时不时还会忘了继续,不过好歹一点一点吃了进去。烛台切就这么观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随着碟中茶点的减少而越来越不加掩饰,变得如春天一般微风习习。
不需要他劝说也能自己轻轻松松地吃点心了,居然进步了这么多……烛台切简直满意到了极点,甚至在胸中升起一股感动,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过,审神者终于还是察觉到了身旁的刀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而且还一边观察着自己咀嚼和吞咽的样子,一边原因不明地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审神者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低下头沉默地看了看手中的食物。
“烛台切……干嘛那样笑,好像变态。”
烛台切春风和煦的神情彻底僵硬了。
这家伙……根本就不知道他方才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压制住了其他所有想法把她的腿严严实实藏进了裙子里,现在居然还敢说什么变态……
觉察到烛台切的神色变得有点不妙,审神者心生退意地撤回目光。
又盯着手中茶盏里一粒漂浮的茶梗看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对不起,请不要惩罚我吃牛排。”
【彩蛋】
“对不起,请不要惩罚我吃牛排。”
审神者低着头,露出脑袋顶上一个乖乖的发旋儿。
“……”就算本来真的有那么点儿想要略施小戒的念头,看到她这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也有点下不去手了。
真是的……主人虽然并不是个任性的家伙,但有时确实像是故意要让人左右为难。
不过,不管怎么说,光天化日之下就自己掀开裙子的可是主人自己……得让这家伙长长记性才行。
“比起那个,”烛台切浅笑着握住了主人蜷起的膝头。奇怪,他本来没打算这么做的,但几乎有一种半具实体的诱惑性勾住了他的手,“右腿也变得健康一点了吗,也给我看一下吧。”
审神者机醒地欠身让了让,总觉得来者不善。
“两、两条腿当然都是一样的……”
“只是确认一下。”烛台切的神态和动作都很自然,“刚才不也给我看了吗?”
话虽如此,刚才自己主动掀裙子的时候真的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为什么烛台切一动手就忽然变得这么不妙……?总觉得事态好像正在急速滑坡……
“真的是一样的……!为什么还要——”
审神者有点急了,可已经连胳膊也被按住。烛台切把主人的一只手腕握在掌心里,掂量似的捏了捏,冲她微笑了一下。
“手臂也得加油哦,还差得远呢。”
“……这个,也不是加油就能……”
“这里好像还是没有变化嘛……”
“呃……腰上暂时还……那个,烛台切,好像有点痒……”
等下等下——这都是在摸哪里呀?审神者急得都快冒汗了。但烛台切只是笑眯眯的,没理会主人的辩言。
“这里也是。”
“咦,这边……这边是……”
“嗯,还有很多可以长肉的地方嘛。”
“……咦……咦?等等——哇啊!……”
……
远远路过廊下的小豆和谦信好像听到了什么,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了望过去。
“小豆……烛台切在和主人做什么呀?”谦信歪头疑惑地问。
确切的问法,应该是烛台切在对主人做什么才对……
小豆脸色发青地挡住谦信的眼睛,另一只手缓缓搭在了围裙旁的刀柄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