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进食的审神者
6k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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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濡缘倚着廊柱看书的人,在改换姿势时偶一拂手,半是无心地带起了半幅裙角。审神者就这样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盯着自己弯起的那条腿有点出神地端详起来。
烛台切在廊下的主人身边放下茶点盘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有点奇妙……”审神者口中喃喃道,“……总感觉。”
“什么有点奇妙?”
烛台切看向审神者因为他的声音而抬起的面孔,目光的落脚处和她撩起的裙摆保持着相当慎重的距离,一丝一毫也没有向下滑去。
“你看,”主人大大方方地把露出的腿伸给他看,自己的目光也转回那只腿上,和平日里冷静温和的样子不大一样,脸上有种专注的孩子气。
烛台切便顺势单膝蹲伏下来,端详起主人要给自己看的东西。
在斜入凉廊的明光里,云絮的投影不时像小鱼游过溪水,但主人的皮肤上还是有一种骨瓷般的无生命的白。
曾经,在情况最糟的那段日子里,那双腿枯弱伶仃,水鸟似的病骨支离,只是将死的残肢。如今,袜口与裙摆之间截出的那一部分的小腿,弧度已渐趋圆润,总算有了一点恢复健康的迹象。
“这里变得圆圆的,好不可思议……”审神者用手指捏了捏小腿肚,好像和它初次见面似的。
“说明我下的功夫没有白费?”烛台切笑着,一只手不知为何轻轻握住了审神者的脚踝,另一只手把裙摆从膝头拉了下来。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就这么藏起来不见了。
审神者觉得烛台切这番动作有点像是在盖被子。难道他是觉得在这种初夏的天气里她还会着凉吗?
从手感上来说,距离理想状态还有相当大的努力空间——烛台切在心里估想了一下,松开了圈住那只脚踝的手。
毕竟,自打他来到本丸,就一直致力于把主人养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好孩子。(*注)
(*可以参看合集内的《想把主人喂胖的刀剑》,不看也不影响本篇的阅读。)
目前这样大概算是初见成效,毕竟就连主人自己也注意到了身体上的变化。不过,在烛台切艰苦卓绝的体重培育计划中,也曾有过一大段毫无进展、几乎陷入绝境的日子。
因为主人出于某种原因,一度在进食方面存在近乎无法克服的困难。
* * *
在无数个梦里,她无数次回到那架钢琴前。
琴凳很高,坐在上面,双腿像两个悬而未决的叹号,还触不及地面,也够不到踏瓣。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唯有踩着脚蹬才能在琴凳上坐稳。
可是面前的这架琴古怪得无法形容,黑键不翼而飞,只有连缀的白键像平原一样完全敞开。然而摊开的琴谱一如其旧,标示着调号、升音符、降音符、还原符……密密麻麻,如同蚁啮。
降b小调夜曲Op.9 No.1,她清晰地记得那谱子,闭上眼睛也能用手指背诵。是必须充分调用大量黑键的曲子——但黑键,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不知所终。
没有黑键,她不能弹,因为落指便错——而她不能错。
那孩子面对着钢琴,被巨大的惊恐攫住。
如果不能弹琴的话,就什么也不是了……
硕大无朋的黑暗在她身后麇集如鸦。被夺去的黑键一般的黑暗,沥青与焦油一般的黑暗,正手执长鞭,张开鲸吞的巨口,伸出无数只婴孩的小手……行将把她吞噬。
不,已然在吞噬她。
从一根手指,一只胳膊,一颗头颅开始……
……
无数次地,她一无所有地从梦中醒来,满面泪落如渖,比雨水打湿的死蝶翅膀更加透明。
烛台切正在床边,低头看着他暮光中的主人。
那副样子不能说是担忧或心痛。他凝视她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深深的、深深的黑色,渗入寂静之中。
不需要开口问什么,烛台切好像已经相当习惯这样了。帮主人擦去虚汗,像替雪中埋了一冬的人复温那样,慢慢地搓揉手指。直到僵冷的肢体逐渐从刺麻中恢复知觉,声带也找回了声音,审神者终于觉得自己能开口说话了的时候——却被烛台切用目光轻轻制止了。
审神者已经好几天无法进食了。
水被送到嘴边时,她恐慌地发觉,自己终于连水也喝不进去了。嘴一贴上杯沿,身体里就翻涌起抗拒,剧烈的呕吐感堵在舌根——这是“那个”即将发作的预兆。
而这比什么都让她害怕。
烛台切眼中深深的黑色凝视着她。沉入眼底的神情凝定不动,像冰封之下的暗湖。
“……对不、对不起……”审神者下意识道了个歉。都这样特地为她拿来水了,她却是这种反应……
像被长长地抽去了一根细丝,烛台切好像长长呼出一口气。眼中的黑翳退回阴影的背面,情绪慢慢回到了他的脸上。氛围忽然之间变得柔软无比。
烛台切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摸了摸主人的头。
“你又道什么歉……真的是。”
烛台切知道那个古怪的病症就像个黑森森的幽灵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有时似乎甩得远些,有时又铺天盖地卷土重来。
本丸伊始之时,审神者还想着要把所有人都瞒过去,又是偷偷把三餐拿给狐之助和肥前忠广吃掉,又是推说自己已经在现世吃过了。不过想也知道,这根本骗不过本丸的那几双监视摄像头一样的眼睛。最终,就连这件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都彻底暴露在了他们眼前。
而直接负责主人餐食的烛台切更是把审神者的情况拿捏得一清二楚。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评说过什么,但他应该也从没想到过自己的新主人会是这样的人吧?审神者把一滴未动的水杯还到烛台切的手中,一种淡淡的难堪从心脏的水平面漫上鼻尖,有种置身水下的感觉。
他们当然值得更好的主人,不是像她这样的……而是更正常,更健全,更完好的主人。
* * *
那个,明天是……学校秋游。
没有回音。
我想买点零食。女孩深深低下头,已经犯了错误似的。
还吃零食?下个月演出要穿礼服的。
在同学们的欢天喜地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背包里空空如也,没有零食,也没有交换与分享,越是孤零零的人越害怕被发现,更怕被老师问起为什么连午饭也没带。于是在午饭时一个人躲在公园的另一边藏起来。集合时老师找不到人,在回程的车上,三言两语地没有点名地批评了一下不遵守纪律脱离队伍的孩子。
还是被家里知道了。
怎么不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为什么你这么不合群?
后来就不再参加了,毕业旅行也没有去过。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就更不可能了,因为不可以在家里不知道的地方吃了无法计算卡路里的东西。
那个,明天是……学校春游。
没有回音。
帮我打电话给老师请假吧。
不去了?
嗯……我不喜欢春游。
行,那你在家练琴吧。
嗯。
“今天觉得能吃下一点东西吗?”
烛台切为主人带来了小豆制作的点心。小豆也已经很有经验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为主人做的都是既柔软适口、又清淡温和的食物。
审神者感觉胃像一只抽绳的皮口袋一样被揪紧了,“我不知道……”
“别紧张,没关系的。”烛台切平和地微笑。
他知道在发作的时候,并不是主人不愿意吃,而是不论吃什么会让她吐出来。勉强自己咽下去,然后吐得又是脱水又是发烧的那一幕他实在是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了。
刚准备把小碟拿走的刀剑被主人轻轻抓住了。
“……哦?想要为了我再试一试吗?”烛台切转过身来,故意半开玩笑的措辞,缓和主人接受挑战似的紧张感。
审神者盯着那碟精致得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的点心,下定决心似的微微点头,用手指慢慢捏起了一块。
烛台切小心地留心着主人的神色。因为要开始尝试接触食物了,所以那张脸如同照进了一盏银灯的光下,渐渐地惨白更甚。
“……不舒服就停。”烛台切忍不住担心起来。
呼吸的起伏正在加深,审神者已经出了一点冷汗。有一只手卫护地放在她的背上,给她穿了一层铠甲似的温暖。但是无法控制的恐惧,还是在薄薄的胸膛里乱战。
胃变成了石头,一滴水都渗不进。她的身体变成了正在杀死她的怪物。
“想吐?”
审神者闭上眼睛,像在真空中费力呼吸,烛台切赶紧把她手里的食物拿远了。这时候不能碰她,就像不能碰行将倾颓的危旧之物,任何一种安抚都会加大她的负担。
主人到底在忍受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在折磨她?
在这样的时刻的沉默中,总是埋下了无数个没有回答的疑问。
审神者渐渐平复了几分,呕吐感像冷却的岩浆一样蛰伏着。她比谁都更想让自己吃饭,但是身体不听使唤。不吃饭会死的……她比谁都清楚。不能在他们面前这样,更不想被他看到……
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为什么就连这种事都做不到?为什么这么不正常?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也想和大家一起坐在明亮丰盛的晚餐桌边,笑语晏晏,她也想成为那种幸福中的一员,但是……
“不许进来。”
幼小的孩子被没有情绪的一句话揪出了门外。
妈妈……爸爸……妈妈……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哭泣的声音。
“我说没说过胖了就不要你了!我说没说过!”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