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宫永城。
蓝周一贯引以为豪的洞察力在宫永城面前总是时灵时不灵,这就是不灵的时候,一顺嘴就把所有话说完了:“虽然说在那边的重要性不一样,但如果沃托内部是尊崇自然人的,他这么显眼的人体改造要么是被污染的程度太严重,要么是为了往上爬自愿的。那你猜,一个从底层爬上去的小人物对微末时期的好友会有多重的感情呢?”
宫永城良久没说话。蓝周回头,就见他表情复杂:“那如果你猜错了呢?”
“猜错就猜错了呗,我还有方案二三四五,总有一个能碰对的。”
蓝周过往的人生中从不吝于揣度这点微妙的人心,最甚时还要把这东西落到计划书上,逐渐的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却见宫永城神色复杂,第一次问出了一个在他的理解中很冒犯的问题:“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蓝周:“???”怎么突然问这个。
时间还早,其他人来报告说有人陆续醒了。蓝周打算晾他们一会。反正无事,索性就坐下和宫永城解释两句。
“我的工作理论上是收敛逝者的遗容,让他们能体面地经历完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但实际上我们是什么都要干的。失去亲人悲痛欲绝的家属要安慰,还没布置好的灵堂要布置,工作久了其实对那些所谓“真情流露”是没有感觉的,尤其是当你看到长辈还在火化小辈在等候室就为了房产吵起来的时候,吵得最凶的一个是刚刚致辞哭得最惨的一个。”
宫永城看蓝周眼神一下很远,回忆这些他不曾见过的过去,一时也不忍开口。蓝周没听见身旁声音,索性放任自己陷在回忆里几分钟:“葬礼上喧嚣只是一瞬间,但有准备的要提前为逝者写适合的挽词,没准备的要随时处理各种突发状况。我工作的公司甚至是要做到帮客户去墓园抢墓碑的,最后留下的只有累。”
可能是蓝周的话对宫永城来说太超出认知,听完,宫永城久久没有说话。
蓝周看他呆在那里,一下笑起来:“你不用感到奇怪的。这么多年过去文化肯定有变迁,你们这个时候应该不流行留墓碑了吧,我们那会山上的墓地就已经供不应求了。”
“我们......所有人死后都是被政府拉走统一无害化处理。”
就算有心理准备蓝周也被这种走向惊了一瞬,并不是很想再问“无害化”处理是什么意思。宫永城看蓝周表情诡异还以为他有什么想说的,在开口前被蓝周堵了回去:“可能在你看来,这是一种很荒谬的形式,死了就是死了,对吧。”
生前的宫永城确实是这样想的,但他此刻只能保持沉默。
蓝周的声音一下变得很沉,宫永城能清楚地感觉到一说到这个话题,平时嘻嘻哈哈的蓝周身上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他几乎是悄然地品尝着这些陌生,像是从树洞里掏出蜂蜜的熊,想在心里一点一点吃干抹净:“从净化完巨树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我召唤出的火球能烧开一切禁制。
除了将将死亡的时候一场盛大的葬礼,每年逝者的亲朋好友都会给ta烧纸钱——就是你们闻起来很香的那个东西。刚工作的几年我还是个愤世嫉俗的小孩,固执地认为这除了污染环境没有一点作用。
在我离职前一天,有一位师兄把我抓去折了一下午的纸钱。收工之后那位师兄从袋子里摸了一个出来,在外面空地上烧了。他拎着纸钱的一角转换角度让它燃烧地更充分,一边跟我说他想妈妈了。
一枚纸钱燃烧出来的火焰很短,但那一刻他的眼神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日思夜想的事情一样满足。”
宫永城只是沉默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蓝周换了一个姿势将手心的火球释放出来,把玩着它,闪烁的火苗微弱却不断,照在蓝周脸上,明明灭灭,竟给蓝周镀上了几分神性。
“火焰,大概是最快速能联通生死的门,生者在其中投射情感,逝者在其中获得自由,你不觉得这很妙吗?
一道火幕,沟通阴阳。”
蓝周手里寂静无声的火球闪烁,宫永城却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郊游生火,火舌吞灭木材发出的噼啪声。隔着明灭的光,蓝周深深地望到宫永城眼底,眼神要将他的灵魂都洞穿。
宫永城的内心却在疯狂叫嚣,无比想把自己剖开,完全袒露给蓝周。黑夜中两人近乎赤裸地对视,蓝周是不加掩饰地打量,宫永城是前所未有地坦陈。
如果我死了,不是那种□□毁灭,是灵魂永远的消散,你会每年给我烧纸吗?
或许是宫永城的眼神太热烈了,蓝周微微偏头,不敢直视这种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烧起来的炽热。夏夜的月光洒在两人中间,蓝周的脸重新淹没在黑暗里。
良久,蓝周终于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后状似无意地揉了一把宫永城的发顶:“我也会给你烧纸的,现在给你烧的还少吗?”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