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转过身,看着林安。
“到底是怎么了?”廖耀湘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也更直接了一些,“是听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还是……想家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和她离得很近,目光关切地投向她。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放在她的肩膀上,但又垂下了。
林安凝视着他温柔而担忧的眼睛,那目光像是春夜里最温软的风,轻柔地拂过她备受煎熬的心。他们虽然没有丝毫肢体的触碰,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厚重的安全感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
她的眼泪不再流了。
沉默的几秒中,他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向着对方靠近。
“军长……”林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嗯?”廖耀湘应道,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林安感觉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揪紧,痛楚尖锐,几乎要就此碎裂开来。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流泪而干涩发烫,她真的不愿意再哭了,可那些不听话的、可恨的泪水,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迅速润湿了她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军长,我……我以前喜欢过您。不,说实话,我现在……现在依然很喜欢您。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应该的。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廖耀湘脸上的温和与关切骤然凝固,他眼中的担忧瞬间被一种全然的、几乎是错愕的震惊所取代。他的嘴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般的告白而微微张开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一时间竟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林安一口气说完这串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本想补充,你和廖夫人一定要珍惜当下、多多见面,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身份无立场说这可笑的话,便立刻转身要走。
廖耀湘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不由自主地被拉了回来,踉跄了半步。
“小林。”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林安低头看着脚尖,不敢与他对视。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传来阵阵疼痛。
“小林,我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林安猛地一下子抬起头,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瞪得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向后退去,却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他紧紧钳制着,这突兀的一挣,手腕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忍不住“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廖耀湘也被她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松开了她的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恼与无措。
林安捂着自己泛红的手腕,有些失神地、简单地重复着他的话:“你……你知道……?”
“我知道。”廖耀湘重复了一遍。
他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今晚……就是因为这个,才哭成这样吗?”
林安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冲击而失语了数秒钟,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依旧湿润的眼睛,然后,几乎是本能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的声音细弱游丝,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不完全是。”
廖耀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向前又走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因为哭泣而微微泛红的鼻尖。
“不完全是?”他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那还有什么?小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失魂落魄?你告诉我,如果你信得过我。”
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坦诚与恳切,那份真切的担忧几乎要将林安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彻底冲垮。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她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位置、却又注定要走向悲剧命运的军人。
她能说什么?她能告诉他,她为他那无法逆转的命运而哭吗?她为这满堂将士未来大多不得善终而哭吗?她为这个国家即将经历的另一场战争而哭吗?
林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军长,”她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您知道……我的意思是,您察觉到我的……心意,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避开了他的问题,反而问出了自己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她想知道,自己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究竟是怎样一个拙劣的演员。
廖耀湘看着她,他的眼睛在月色与暗影的交错中,仿佛能洞悉人心。空气中只有夜风吹拂榕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渐渐平息的喧嚣。这短暂的沉默,对林安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并非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小林。”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坦然与些许无奈,“你是个非常出色的姑娘,聪明、能干,在工作中几乎从不出错。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又似乎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你的眼神,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会流露出与你平日干练形象截然不同的东西。你对我说话的语气,你默默为我多做的一些细小安排,甚至……你在人群中下意识寻找我的目光。这些,或许你自己都未曾察觉,但日积月累,便足以让一个并非木石的人,有所感知。”
林安的脸颊“唰”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她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她的心事在他眼中,竟是如此的昭然若揭。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混合着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了要夺眶而出的趋势。
“我……我……”她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廖耀湘看着她这副窘迫无措的模样,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他向前又踏了半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安抚:“感情之事,本就难以自控。你能坦诚相告,已是极有分寸和勇气的表现。我……并未有丝毫轻看你的意思。”
甚至于,他自己,又多少因此对林安多了许多怜惜——或者比怜惜更甚的东西,他是说不出、也说不清的。
他这番话,非但没有让林安好受些,反而让她心中的酸楚更甚。
廖耀湘顿了顿,转向他的另一个疑惑。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现在能告诉我,真正让你如此悲伤,如此失魂落魄的,究竟是什么吗?你眼中那种……那种难过,我以前从未在你身上看到过。它让我……很不安。”
“没有什么。军长。”林安呆呆地站立了很久,才说。
他的最后一问,把林安从小女儿的心情里,一下子拉了出来。无论她是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他也好。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与这些所有人的命运比,这种爱恋都太轻、太轻了。轻到她的脸红都慢慢消退了。
她知道他的命运已经注定,甚至于,从十几年前他年进黄埔军校开始就已经注定。所有这些袍泽战友,以及他们所构成的一个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家庭、乡党、校友,他“邵阳会馆”般的新六军,都使得他注定与中央政府绑在一起,甚至于,他就是那官僚统治阶级的一员。
外面的《义勇军进行曲》不知何时已经唱完了,人群的喧嚣也渐渐低了下去,只余下一些兴奋未消的谈笑声,在夜空中隐约可闻。
在她还是一个懵懂无知、只知歌颂的小学生时,林安也曾无数次在升旗仪式上,在国旗下讲话中,为这首歌感到由衷的骄傲与自豪。可是现在,这刚刚还在耳边回荡的激昂旋律,在她听来,却声声都像是为眼前这些人、为这个时代敲响的沉重丧钟——哪怕她知道,就在刚才,廖耀湘的心里也一定和所有士兵一样,为这首歌而热血沸腾、感到无上的光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