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自然承他的情,说,“多谢副总司令,我再坐一会儿吧。再说,我哪儿能跟他一样呢。”
邱清泉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建楚啊,你就是太老实了。”
说罢,便戴上军帽,又向不远处的戴安澜做了个先走一步的手势,这才转身,在几名随扈的簇拥下,径自离去了。
这边,林安正和赵家骧聊得来劲——
赵家骧的办公室布置得简单而整洁,一张行军床,一张铺着军用地图的办公桌,几个铁皮文件柜,便是全部家当。他亲自给林安泡了一杯从国内带来的雨前龙井,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赵家骧的河南夹杂着东北口音使他平添几分喜感,再加上“大伟”这个字,林安每次与赵参谋长见面,总是忍不住想笑,心生亲近之感。
林安正绘声绘色地说完陈矮子是如何可恶,赵家骧连连点头,随声附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共同的“敌人”数落了个痛快淋漓,无形之中,彼此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恐怕没有什么比一起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更能迅速建立起深厚的战斗友谊了。
谈笑间,林安忽然想到新一军美式钢盔地事,便问赵家骧。
赵家骧当即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地讲道:“当初咱们驻印军刚在兰姆伽组建那会儿,只有新三十八师和新二十二师。孙军长这个人,留美出身,英语好,跟史迪威老头子私交那是相当的铁!史迪威也确实器重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紧着新三十八师。就说这美式钢盔吧,当时整个驻印军也就那么几千顶,史迪威二话不说,大笔一挥,就优先给新三十八师给拨了过去,说是让他们先换装,做个表率。廖师长那边,自然是眼馋得不行,可也没办法,谁让人家孙军长门路广呢。”
他又压低了声音道:“而且啊,孙军长这个人,治军带兵自有一套,跟咱们国内很多理念都合不来。就说提拔军官吧,他偏爱那些从清华、北大毕业的大学生,认为他们有文化。对黄埔出身的军官,反倒是不怎么待见。所以啊,他在军中,人缘嘛……呵呵,也就那么回事。”
林安对孙立人并无恶感,只好端茶喝水。
那边赵家骧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他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念叨着:
“我就是一直闹不明白,孙军长他到底是怎么跟那些派到各部队的美国联络组军官们相处得那般融洽的。联络组里头,不少年轻的美国军士,自己在美国本土接受军事训练也不过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被匆匆派到咱们这儿来当‘军事顾问’、当‘老师’了。你说,这些半生不熟的‘新兵蛋子’,他们自己能懂个啥?能教给咱们这些久经沙场的中国老兵什么东西?偏偏咱们还得按照上峰的命令,把他们当菩萨一样好生供着,好吃好喝伺候着,生怕怠慢了这些‘洋大人’。”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继续说道:
“要我说啊,所谓的美式训练,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就是帮助咱们尽快熟悉和掌握这些美式武器装备的操作与保养罢了。真要论起实战经验、战场应变,那些美国少爷兵,比咱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们,可差得远了!现在各军除了后续补充过来的那些新兵蛋子还需要加紧操练之外,大部分老兵对美械装备都算得上是完全上手了,运用自如。静之啊,你可得跟魏将军提一提。”
林安连忙举手投降,说,苦笑着说道:“哎哟,大伟哥,您可真是太高看我林安了。我人微言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和面子,能天天在魏德迈参谋长面前说得上话?更别提向他汇报咱们驻印军的工作和思想动态了。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
赵家骧就呵呵地笑,不应她。
二人又围绕着驻印军的后勤补给、官兵思想以及未来反攻缅甸的战略构想等话题,闲聊了一阵。林安觉得需要交代和打探的事情,都已处理得差不多了,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然不早,便准备起身告辞。
赵家骧坚持要亲自送她返回宿舍。林安连忙摆手,笑道:“大伟哥,这可是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到处都是咱们自己人,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哪里还需要您亲自护送。”
赵家骧摇摇头,“你可不知道,这列多地处荒郊野岭,虽说是在军营范围内,但夜里保不齐就会有野狼、毒蛇之类的东西窜出来!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小心为上。”
林安闻言,不禁莞尔,她拍了拍腰间的手枪说,“我也是军官呀,大伟哥,你忘啦?”
“哎哟!”赵家骧一拍脑门,说,“说的是,说的是!林秘书长如今也是上校军衔,巾帼不让须眉啊!好吧,主要还是你这姑娘家家长得太文静秀气,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把你的军人身份给忘了。”
林安笑了。
赵家骧又说,“对了,静之,我记得上次你去美国之前,特地跟我要了廖军长写的那本《森林作战法》的小册子带到美国去,后来听说还因为这个,廖军长得了个通报嘉奖。怎么,这次你不再顺便带点咱们驻印军将领们的‘大作’,到华盛顿去替大家好好宣扬宣扬?”
林安便应承,“那感情好。各位长官还有什么大作,我也好拜读拜读?”
赵家骧略一沉吟,说,“最近新写的倒是没有,不过之前的有不少,你读过没有?比如邱副司令的《建军从论》《教战一集》,戴军长的《磨砺集》《自讼》……”
林安摇了摇头:“说来惭愧,这些大作,我还真一部都没有拜读过。”
赵家骧便从书架上取出几本封面略显陈旧、纸张微微泛黄的小册子交给她,又打趣道,“你可比我到第五军的时间还要早呢,按理说,也算是个‘老五军’啦,怎么连自家军长、司令的大作都没看过呢?这可有点说不过去啊!”
林安接过,嘴硬道,“我那时候只是个小小少尉、哪有空拜读长官们的大作呀?”
赵家骧大笑,一边送她出门,一边说,“好好好,算你有理!不过啊,这些书你可真得抽空好好看看,补补课了。我也是来了之后,才把这些著述都找来通读了一遍,受益匪浅啊。”
他又说,“听说,你写文章可是一绝啊,怎么最近没再写了呢?”
林安摇了摇头,说太忙。
她抱着那几本书,走出办公楼,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手中的书册,让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唤醒了关于廖耀湘那本《森林作战法》的记忆。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林安到底还是想在离开之前,去跟廖耀湘正式道个别。
于是,她停下脚步,对送到门口的赵家骧说道:“大伟哥,多谢您的赠书。我想……我还是再过去戏台那边看会儿戏,再回宿舍休息吧。”
“行啊,没问题。”赵家骧不疑有他,爽朗地应道,“那我便再陪你过去溜达溜达,正好我也想听听今晚的压轴戏码是什么。”说罢,便又和她并肩,溜溜达达地朝着远处依旧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戏台方向走了回去。
因着心中惦记着要与廖军长道别,重新走近戏台时,林安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他的身影。
廖耀湘似乎也早已注意到了她和赵家骧去而复返,当林安的目光投向他时,他恰好也抬起头来,隔着攒动的人头,对她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林安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悄然落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对他回以一个浅浅的的微笑。
此刻,戏台上的锣鼓家伙正敲得热闹,胡琴悠扬,戏已唱到了今天的最后一折——《武家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