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灵忱做了个美梦。
他之所以认为这是个美梦,是因为梦中出现了孩童时期的褚寂。
不过奇怪的是,梦里他不叫沐灵忱,他的母父似乎也换了个陌生的名字。但那份疼爱未变,梦中的他每日都像沐浴着朝阳般温暖。
梦里她们只是个凡人,过着最为平淡的生活。褚寂经常板着脸,可他却喜欢追在她身后。两个半高的小人整日粘在一起,一起走过高不见顶的山川,踏过一袤无垠的平原,随着母父在世间游历,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或许是梦中的画面太过温暖,沐灵忱被眼角划过的凉意惊醒时,猛然坠入了一湖冰谭。
平淡的琥珀中似乎亮出了尖刃,却在沐灵忱想要仔细探究时转瞬即逝,变成了一汪泛着波纹的潭水。
观南拢起衣袖,撤回了搭在沐灵忱手腕的指尖。见沐灵忱恢复了清醒,她转身回到了不远处的木椅上,盯起面前还在散发热气的茶盏,不知在想着什么。
沐灵忱抬眸望见头顶上那颗黑得几乎要看不出形状的招魂珠,这才反应过来他在何方。
他以为招魂珠会对褚寂的伤势有好处,于是便把招魂珠放在他的房间,让它陪着沉眠的褚寂,哪怕褚寂苏醒也未曾收起。
思绪逐渐回转,那些昏暗得无边无际的记忆涌入清明的脑海,重叠的呼吸与交缠的人影带着铺面而来的热气,沐灵忱拢起被角,羞得不知所措起来。想到观南还在旁边,他慌忙向被下摸去,发现他的衣裳已经穿戴整齐,就连那些难言的酸痛也未留下痕迹,沐灵忱这才松了口气。
似乎只有手腕露出的红痕在诉说着不久前的荒唐。
偏偏那罪魁祸首不见了踪影,沐灵忱摸着身侧冰凉的温度,掩下心底一闪而过的失望,整理好衣着,这才慢慢出了帷幔。
“你可知这是我的闺房。”沐灵忱对观南熟稔的行为十分不满,眉头还未皱起,便又闯入了那汪潭水。
观南打量他的目光让沐灵忱不由得局促起来,连忙拉紧了衣袖,生怕她看出些什么。
“你这身衣服……”和尚收起视线,半晌才又说道:“与你不甚般配。”
“……”
沐灵忱凝出一面水镜,看着镜中一身白衣的男子,除去青丝垂落外,左看右看没发觉不妥,不由得怀疑观南又在阴阳怪气什么。
只是……
顺着氅袍上不起眼的青色纹路看去,他的视线定格在腰间的金黄绣线上,指腹在那些似藤纹又似灵纹的纹路上滑过,只觉得一阵熟悉感袭来,击得他头晕目眩起来,一阵恍惚。
那里似乎绣着什么字,不过却被青丝绸线覆盖,两团丝线糊成一团。
观南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金丝线般的灵力在指尖流转,却似是在犹豫不决,这方犹豫被屏风外的动静打断。观南这才缓缓转过身,似是才发现了沐灵忱的异样,低声提醒道:“小心。”
担心的表情浮在脸皮上,和尚却未有抬手之意。
“灵忱!”林之礼一个箭步冲上前,扶稳了沐灵忱,忙拉着他坐到了床角。
帷幔落下,遮挡了那两道亲密的身影,和尚继续赏着茶盏中飘着的浮沫,思绪却早已飘远。
“灵忱,你怎么了,长意说你回到房间就睡下了,一连睡了一天一夜还不醒,可把你阿娘吓坏了。”林之礼像在抚摸一只一碰即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环过捧在手心的宝物,生怕沐灵忱一眨眼便碎在眼前。
长意是沐灵忱儿时的侍从,为了节省麻烦,偌大的院中如今只留下了一个长意看管,沐灵忱早已遣散了那些侍从。
“爹爹,我没事。”沐灵忱藏起耳畔的红意,还以为是身体未能从昨日的疲惫缓过神来,没有将方才的晕眩放在心上。
相比于此,他更担心林之礼会瞧见他衣领下遮挡的红痕。
“爹爹,你别担心,我只是太累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休息会,这才睡得沉了些。”沐灵忱解释着,逃出了林之礼的怀抱,不动声色地将手腕处的红痕遮去。
林之礼不疑有他,捧起沐灵忱的侧脸,心疼道:“爹爹知道,观南大师也说了,你只是太累了,爹爹就是心疼你。”
“你睡了这么久,你那个心上人也不见踪影,可把你娘亲气坏了。”林之礼悄声道:“我看你娘亲是着了魔,昨日一直念叨着要退婚,说是让你嫁给和尚也不让你嫁给……”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茶盏与桌面发出了一道有力的撞击声,林之礼的声音停了下来,有些尴尬。
沐灵忱一阵汗颜,忙扯开了话题。
“对了爹爹,阿娘去哪了?”
“你阿娘和你萧姨入宫去了,陛下说要恢复她们的官位,这几日你阿娘忙得团团转,整日不见身影。”
林之礼抱怨着,沐灵忱却是随着逐渐清晰的思路想到了一件更紧急的事情,他拉住林之礼的手,急忙问道:“爹爹,你可见到狐钰了?”
话音刚落,一只狐爪钻出散乱的被角,搭在了沐灵忱手臂上。
“呜呜~”一双惺忪的狐狸眼缓缓睁开,充满雾气地注视着沐灵忱。
林之礼宠溺地看着眼前和睦的两人,解释道:“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非要和你睡在一起,我怎么劝也不行。”
沐灵忱点头回应着林之礼,抓起狐钰的前肢翻找起来。“你的伤好了吗?”
“吱吱……”狐钰忙使起眼色,眼角狂抽。
“嘘~林叔不知道我受伤了,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他没有找到那渗血的伤口,沐灵忱停下动作,传声询问着。
[你的伤?]
狐狸向帷幔外独身战立的身影示意,尖嘴顶开了帷幔。
“还好有个心善的和尚,不然阿钰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赤红的狐身钻进沐灵忱怀中,嗅起沐灵忱的气息。
“你没事吧?那个女人的魔气太强了,我还想回去救你,可是那和尚说你不会出事。”狐钰一脸崇拜地看着观南,吱吱道:“你知道吗?观南大人她一挥手便把书房修好了,还用幻术骗过了林叔和沐姨。”
“一点也不像那个疯女人,她把你送回来时还瞪了我一眼,真可恶!”
狐钰说得起劲,沐灵忱却抓到了重点。
[褚寂把我送回来?你见到她了?]
“是啊,她把你放下就不见了,可把我吓死了。”
狐钰被观南提点过,知晓了那女人与沐灵忱的关系,也不敢再随意出手,生怕丢了小命,只能在那女人走后悄悄溜进来。
林之礼听不懂狐钰在吱呀吱呀说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搂过狐身检查起来。“小钰受伤了?我怎么不知道?一刻钟前我还抱过他,没有发现他受伤啊。”
几番检查下来,林之礼这才松了口气,摸上沐灵忱额角,怀疑沐灵忱起了高烧,可几番试探下,他又顶不真心中的猜想。
“爹爹,许是我记错了。”沐灵忱想着褚寂,心事挤压了嗓音,语气低落了些。
林之礼察觉到他的低落,少年怀春的时期他也经历过,一眼便看出了沐灵忱在想什么,可他不好开口,生怕阴差阳错伤了沐灵忱的心,只得用另一种方法安慰起自家唯一一颗掌上明珠。
“爹爹去备桌好菜,你娘亲一会就回来了,我们一起慢慢吃,不喊什么旁人,怎么样?”
“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坐下来慢慢吃顿饭了。”
爹爹为云知的婚礼操心了多日,沐灵忱许久没有吃过林之礼亲手做的饭菜了,自是不会拒绝,应下了林之礼。
“好孩子,爹爹这就去准备,你再休息会,千万别再累着了。”林之礼收拾好心情,叮嘱了会沐灵忱,这才恢复了动力,高兴地出了房间。
沐灵忱看着林之礼匆匆离去的背影,不敢想象他爹爹伤心落泪的场景。“谢谢你帮我隐瞒,不然我阿娘她们要是发现我不见了……”
“举手之劳。”观南摆摆手,显然不想多提。
沐灵忱也不再多说,可靠近那道僧袍时,还是嗅到了空气中隐隐浮现的药香。
“你受伤了?”他似乎记得,观南出关时,他并没有问到这抹苦涩的梵香。
人间的灵气拥挤得快要让人喘不上气来,她的伤竟还未好……
“还是因果阵的旧伤,我炼了些丹药,沾染上不少药气。”观南说着,与沐灵忱拉开了距离。
沐灵忱不解她的行为,却见观南似有些嫌弃道:“你确定要这样出去见人,你身上都是她的味道,怕是要熏死人。”
“你别胡说。”沐灵忱退后一步,脸颊飘起一朵红云。
“呵。”观南望进窗外渐暗的天色,“就当我胡说吧。”
“真的有味道吗?”沐灵忱不相信地原地转了圈,可并未闻到什么味道。
狐钰点点头,“哥哥,你身上都是那个女人的味道。不过你放心,这是好事,方圆几百里的祟物嗅到这气息,一定不敢靠近你。”
狐狸笑得天真,沐灵忱却深感不妙,若是让阿娘嗅到了观南说的味道,他怕是要惨了。
“你们两个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沐灵忱抱臂而立,如针芒般锋利的眼神落在观南身上。
观南与狐钰就这么被赶了出去,两对眼睛大眼瞪小眼,最后以轻盈的狐身跳上和尚肩头结束了这场沉默。
“嗯……”和尚闷哼一声,换了副冷漠的神色,扯下肩头的狐狸搭在手臂上,侧身将半边身子隐入黑暗。
“奇怪,我怎么闻到了血腥气。”
“你闻错了。”
“不可能,我的鼻子不可能出问题……好像真是我的错觉,那味道又不见了。”
“好香啊……”狐狸被厨房散出的香气吸引,馋得口水直流,转头便将方才的小插曲忘却,催促着和尚向后厨走去。
直到门外的声音远去,沐灵忱这才备好了干净的衣服,又唤了水,将里里外外重新搓洗一遍,确认褚寂留下的味道淡去,这才换上了新的衣服,梳理起散乱的长发。
沐灵忱盯着那身白衣出神,他的衣服肯定是碎成了布条,也不知道这身净衣是褚寂从哪里翻找出来,这上面的绣纹可不像是灵力能织出来的纹路,反倒像是一针一线用心串起的成品。
他想得出神,视线在扫到镜中遍布的红痕时不住停顿,那里似乎还留存着她的温度。思绪似乎飘向了翻滚的热气,回到了纠缠的绒草与无止尽的求饶。
最后又落在眼前只留他一人的镜面前。
窗柩吹进一阵寒风,将他心中仅存的暖意吹散。
沐灵忱收起思绪,穿戴整齐后翻找起那根玉簪,又猛然想起那根玉簪被褚寂抢去,无奈下只能换上了木簪。
藤纹突然闪烁了两下,似乎对他的选择很是满意。
“你有本事就亲自现身,别拿藤纹糊弄我。”沐灵忱心口堵着气,他用衣袖盖住藤纹,等了许久,又忍不住偷看手腕上的藤纹,闪烁的藤纹早已没了动静。
“呵,不让你糊弄,你还真的连糊弄也懒得糊弄了。”
沐灵忱对褚寂的不满在见到爹爹和娘亲那刻悄然消散,沉浸在满桌他最爱的菜食中不可自拔,只是不时会在心中想到褚寂,再为她不能一同分享这份美好而惋惜。
随即又为褚寂将他独自撇下而不满,心中本就不多的惋惜又化成了对褚寂的埋怨,于是便将菜肴看作褚寂,直到饭菜在最终被咀嚼成碎渣才作罢。
观南又不知去了哪里,沐灵忱看着空出的位置,狐钰对他的疑问也是一问三不知,满眼都是眼前香喷喷的烤鸡。
沐寻双几次想要提起褚寂的不告而别,却都被林之礼打断,看着自家孩子心知肚明的模样,她也不再多提,满足地看着夫儿的笑容,有了种天长地久错觉。
箸头交错中,沐寻双感叹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我还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生怕这只是场梦。”
她状作不经意地提道:“灵忱要留下来过年吗?”
话落,林之礼也停下了夹菜的动作,侧耳听了起来。
明明很是在意,可她们还是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沐灵忱悄悄低下头,忍住泪意。
“阿娘知道你不会留在人间,常言道,入了仙门便是半步登天,我和你爹爹绝不会蛮不讲理,阻碍了你的修行。”
沐灵忱未曾想过她会这么说,也从未觉得她们的存在会是一种阻碍,“阿娘放心,灵忱还想在人间多待段时间。”
“灵忱只想陪在你们身边,哪里也不去。”
沐灵忱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待到人间的通道打开,若是她们愿意跟随他去天玄宗最好,若是不愿也没关系,如今人间的灵气充裕,无论是在仙界还是人间,他的修行都不会落下。
无非是要耗些精力来回罢了,沐灵忱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他将心中的想法托盘而出,沐寻双与林之礼皆是红了眼。
“若是爹爹和娘亲也想修行,灵忱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助你们引气入体。”
天界之所以还排在六界中,只因无数修士仍旧心存能一步登天,再建天界的幻想。可沐灵忱没有这种想法,他只想和所爱之人相伴一生,未来能走向何方,他从未想过,他只重眼前,不想徒添忧思。
“阿娘不苛求什么成仙证道,娘这辈子只愿辅佐新帝带领人间走向正轨,陪你和你爹过完这辈子就好。”
沐寻双被沐灵忱的话暖到,拉紧了林之礼的手,满眼都是对二人的疼爱。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娘必定全力以赴的支持你。”
“是啊灵忱,爹爹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可……”林之礼欲言又止。
沐灵忱知晓爹爹担心褚寂是否真心待他,忙为褚寂遮掩起来,顺便给她们下了一道定心针。
“爹爹放心,褚寂她对我很好,只是魔界出了些事情,褚寂她有事要忙。况且她承诺过的事情向来都是说到做到,你们放心。”
这话沐灵忱自己都不相信。
“哼。”沐寻双啧啧道:“她最好是像你说的那样。”
沐灵忱怕越描越黑,随即便住了口,林之礼见状,暗中踹了沐寻双一脚,沐寻双这才收起了阴阳怪气。
狐钰好奇地打量着几人的神色,不明白气氛为什么变来变去,他似乎还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好在碗中的鸡腿十分耐啃,狐狸摇摇头,继续沉浸在饱腹的快乐中。
不过这顿饭注定还是没能吃完,沐灵忱扯了道借口,在夜色的遮掩下循着那道陌生的气息到了沐府正门。
沐府迎来了道意想不到的身影,侍从通报时,沐灵忱仍是没能反应过来。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他差点便将淳意这个名字遗忘。
那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从马背跨下,旧伤未愈的腿似乎因为劳累愈加严重,步伐间一深一浅,似乎下一刻便会被无形的台阶绊倒。
沐灵忱记起了她,她是萧雅姐姐的侍从,她本该与萧雅一同倒在沐府的血泊中……
“她呢?”晃动的人影支撑不住沉重的步伐,摇晃着摔在地上,却还是爬起身,颤颤巍巍地问道:“主人在哪里?”
沐灵忱示意守卫合上府门,他还不想让母父知晓真相,只能在这里拦下淳意。
“淳意,一切都结束了,雅姐姐在萧府等着你。”
侍从为淳意披上了棉衣,却被她拂落。
“沐公子。”淳意苦笑着,“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一定告诉过你真相,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是因为我没有完成任务,她不想见我吗?”淳意跪下身,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一道令人心惊的脆响。
沐灵忱狠下心不去扶她。
“什么任务?”
直觉告诉沐灵忱,淳意所说的任务与小影所说的礼物有关。
那份留给褚寂的礼物……
淳意冻僵的手在怀中摸索许久,干裂的指腹缓缓掏出一枚令牌,递向沐灵忱。
令牌虽然碎裂了一角,干涸的血迹遮住了字迹的颜色,却还是能分辨出那些刻痕原本的模样。
“天玄宗的令牌……”沐灵忱讶异了瞬,在摸到木戒中那枚属于自己的令牌后更是疑惑。
“她让我去找一个人,可我去晚了一步,那里除了些打斗的痕迹,只留下了这道令牌。”淳意垂首,恳求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让我再见她一面吧,求你了……”
这一路赶来,淳意见证了人间的剧变,她知晓这一切因谁而起,高兴之余却有些害怕,生怕那人的身体会撑不住。可她想,她们经历了那么多,那人怎么可能会撑不到最后。
她那么无所不能,不可能会死……
“我知道她不是萧雅,我看着萧雅长大,怎么会发现不了她的异样。”
“我明明已经死了,醒来却发现除了腿上的箭伤,那些穿透心胸的刀伤全然不见了踪影。早已死在我面前的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她不是萧雅。”
可是那又如何……
淳意的眼睛异常明亮,泛着泪光。
“她让我装作一切如常,我看着她回到萧府,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伪装,直到萧府也被降罪,她带着我们走到沧州,可我们还是被抓了。”
假意归降,暗中操控局势,她救了那么多人,也让淳意看到了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淳意不想失去那抹诡谲的光彩。
淳意不愿继续回想那些过往,郑重地叩首道:“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哪怕她是个妖物,淳意未曾怕过她一日。淳意愿永远追随她,还请沐公子开恩,让我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