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九四一年,几乎每个巴黎人都会有熟人被逮捕。三月,维希政府设立了犹太问题全国委员会,用来统筹全法国的反犹政策,该机构的负责人是格扎维埃·瓦拉,一个狂热的反犹主义者,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左腿和右眼。
当纳粹德国试图对犹太人进行种族清洗的时候,维希政府也加速了与占领区当局的合作,第一波大逮捕发生在五月十四日,在这一天有三千多名所谓的外国犹太人被逮捕。
谢清嘉已经在实业家协会工作了一个月,她一开始不想做这份工作,但是碍于格朗鲁女士的请求,她和拉马克先生达成一致的协议,在协会找到适合的人选与谢清嘉毕业之前暂时顶替该岗位。
谢清嘉捂住自己的脸颊,左边的脸颊带着明晃晃的红肿,愤恨地看着穿着黑色军装的海德里希,他捂着自己的手臂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正打算要把她一起抓去监狱的时候却被一旁的军官托马斯拦着。
托马斯认出了面前这个穿着连衣裙、被好友打了一巴掌的黑发少女是自己学生时期的死对头赫尔曼·科勒的妹妹,想到了赫尔曼·科勒那疯狗一样、护犊子的性格,他摁住了海德里希,毕竟看在科尔曼的面子上没有必要把这件事闹大。
他想起还在军校的时候见过说出了种族歧视谢清嘉的话的同学被疯狗一样的赫尔曼揍的死去活来,满脸都是血,不知是生还是死,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同学,当然赫尔曼也被关了禁闭……
很久以后,在毕业当天看见了戾气十足的赫尔曼正被一家四口簇拥着,黑发、黄皮肤,他知道那是收养赫尔曼的中国人,也见到了谢清嘉,黑发少女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抱着鲜花递给了赫尔曼,赫尔曼接过她的花,搂着她占有欲十足的模样。
在毕业之前他一直以为赫尔曼对谢清嘉是兄妹情,是感激的心情,直到那天从青年眼中窥探出亲情表层下的占有欲与爱欲。
来势汹汹的德国人带走了藏在协会的地下室的犹太人们,被谢清嘉护着的犹太小孩不舍离开,但是目光落在少女那红肿得可怕的脸颊却又不敢反抗,德国人走的时候也是来势汹汹,在他们离开之前,那个被谢清嘉咬了一大口的海德里希阴森森地盯着她,那张冷漠苍白的面容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亲爱的莉莉,你该庆幸你有个好哥哥。”海德里希冷笑道,他也想起来了她是赫尔曼的妹妹,如果不是看在谢清嘉背后有个像疯狗一样的赫尔曼·科勒盯着,他早就把她逮回去,就像她那些该死的善良法国同胞一样,毕竟私藏犹太人是背叛德国的行为。
托马斯都来不及拦住阴阳怪气的好友,无奈地把海德里希往外拉,在离开之前他向谢清嘉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法国人有法国人的立场,他们也有他们的立场,不可能所有法国人都对他们臣服,这一点托马斯看得无比清楚。
而且……他的好友这番话一出,也影响到谢清嘉在巴黎的生活,毕竟他们这群德国人放过了她因为她有个好哥哥,这让在场的法国人怎么想?
不得不说海德里希这番话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协会的成员多多少少都知道谢清嘉曾经在德国住了很长时间,虽然是法国籍,但是他们一度觉得谢清嘉的民族、国籍、文化认同即便不是德国也会是那个远在东方的穷苦、饱受战争折磨的中国,怎么可能会是他们的法兰西。
他们本来就觉得谢清嘉和他们不是一路人,现在海德里希这句话一出更是坐实他们的想法,一时之间,他们看着谢清嘉的眼神带着猜忌、厌恶、反感与敌对等多种含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的少女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在外人强撑着冷静走出协会,想要骑单车赶紧回家。
出了外面才发现她单车被偷了,千防万防仍然没有防住更胜一筹的小偷,不知道小偷是故意还是无意,还给她留下了一条铁链,谢清嘉盯着孤零零的铁链,一股委屈的感觉涌上心头,憋着眼泪咬紧牙关准备搭地铁回家。
托马斯与海德里希乘坐的黑色雪铁龙公务车与谢清嘉擦肩而过,海德里希看着步行走去地铁的她不屑地啧了一声,她不过是仗着有赫尔曼·科勒才敢和协会成员收留犹太人,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么幸运有德国人做靠山。
谢清嘉听见前方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正是带着帽子穿着夹克外套的赫尔曼,帽子掩盖了他那一头耀眼的金发和眉骨上的刀疤,掩盖了他那股戾气,他先是看了狼狈又委屈的谢清嘉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了那辆黑色雪铁龙公务车上。
赫尔曼别的话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握住了少女的手,穿过她的手指紧握着,手指摩挲着她的虎口,“莉莉,我们回家。”
谢清嘉坐在赫尔曼的单车后座上搂着他的腰,青年的肩膀宽阔,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她的额头贴着他的后腰,红着眼睛,顶着红肿的脸颊默默地抱紧了他,仿佛幼鸟归巢一般,虽然一路无言,但是她在想自己真是越发痛恨这个年代。
到了家之后,赫尔曼拿出药箱给谢清嘉擦药,他看着憋了一路的谢清嘉,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莉莉,想哭就哭,不要憋着。”如果不是以为内谢清嘉今晚太晚还没有到家,他是不会冒险出去找她的,毕竟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他不想给谢家添什么麻烦和困扰。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的国家会输掉这场战争,但是理解谢家的担忧与小心谨慎,他可以随时回柏林,但是谢清嘉他们,目前柏林的局势不适合他们回去,中国也不适合,作为一名军人,赫尔曼十分清楚中国战场比他们目前的战场更加血腥与毫无人性。
“赫尔曼,我好讨厌这个时代。”谢清嘉带着哭腔说道,她抗争过、努力过、冷眼旁观过,却依然没有用,每天都在胆战心惊地活着,担忧着家人和朋友会在某一天突然死了,她知道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知道要迎难而上,知道要适应这个时代。
但是她却感觉一切如此令人窒息。
赫尔曼搂着她的腰,任由她的眼泪落在自己的衬衣上,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他有时候也很讨厌这个时代,他的父母因为战争而去世,饥饿、绝望几乎占据了他那段日子,如果谢清嘉一家人没有来找他,他也会成为孤儿。
但当他成为了谢家的孩子,吃上了第一根香肠,第一次触碰到滑翔机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元首的演讲,第一次触碰到飞机,后来驾驶着飞机去了西班牙,他在这个时候也很喜欢这个时代,因为这个时代造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