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像是被什么不可抗力吸引了,竟真的迅猛地朝那里冲去,如碾碎枯叶般轻易撞碎了数张长椅。碎木块四溅,碎布在它体内刀片般的风中翻飞。紧接着,它身体里又发出了不满的、粗哑的嚷嚷,然后再次向路西法扑来,似乎并没有满足。
千钧一发,看着悬在空中的碎片残渣,爱瑞娅恍惚获得了新的领悟。
她稍一抬手,金色的念力灌入其中,令它们仿若被磁铁吸引的铁屑那样聚到一起。怪物身旁扭曲的空气变成了某种熔合剂,连同正在快速重构的布料、木块一道形成了一圈糖浆状的、粘稠的,近似液体的墙壁,将怪物牢牢束缚在内。
半透明的怪物即刻发出了尖细锐利的鸣叫。它缩小,墙壁便随它缩小,它冲撞,某处就跟着延展。它的冲撞变得越来越盲目,盲目得让它看上去像个无助又恐惧、只会乱发脾气的孩子。
无异于把弱点暴露在她面前。
它不是无形的,它很笨,都让爱瑞娅感到安心。
她在空中轻轻一握,围绕它的柔软牢笼便越缩越紧,进一步束缚了它的行动,愈发坚硬,上下端的开口开始聚拢。
它的嘶吼变得越来越刺耳。
在她即将把它完全封锁的时候,路西法抓住了她的手。
爱瑞雅不解地抬眼瞥他,他却看着那双眼睛,用关切老朋友的情态,轻声问它:“有人抢了你的衣服吗?”
怪物的反抗似乎减缓了。它凝视着他,看起来有些茫然。
她也茫然。
路西法回望了她一眼,继续问它:“我的衣服,让你想起了什么吗?”
爱瑞娅蹙了眉,还是终止了把它挤扁的进程。出乎她意料的,没有迎来更激烈的反扑。
又一阵刺耳的声浪中,它突然开始闪闪烁烁,庞大的身躯不稳定地波动、起伏,而后竟渐渐收缩、凝实成一个模糊的、灰白色的身影,直到……
近似一个孩子的形态。
隔着半透明的墙壁,爱瑞娅能瞧见它的轮廓在震颤。它持续地发出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嗡鸣,仿佛是灵魂深处的呜咽。
“我会尽力帮助你的。”路西法温和地说,“世上每一个灵魂,都有特定的任务。你需要我的帮助,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原因。你叫什么名字?”
他又握了握爱瑞娅的小臂。
不知是随着他的话语,还是爱瑞娅再次降下的墙壁,怪物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已经稳定到接近人类的声音,被风啸撕裂了,暗哑地回荡在厅内。
“卡伦……”
那颗看不出面容的头颅上,只有深蓝色的眼眸最清楚,里头承载了无尽的哀伤。
这个名字出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里又多了一分不甘。它的愤怒,更明朗了。
“我叫…卡伦。”
“卡伦,我感受到你的痛苦了,你在怨恨什么,可以跟我讲讲吗?”
它好像笑了笑,眉毛却皱着,“……他们说,我很强,我会被上等人看中,能帮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它喉腔中传出的稚声再度变成了尖啸。
“但是他们不知道……不知道这里的人……有多狠毒。我穿着他们的期望。这些漂亮的期望,变成了把我拉向死亡的锁链。”
路西法却向前一步,把爱瑞娅半挡在自己身后,再次拦住了她。
卡伦模糊的身躯又开始闪烁:“我……我只想你们这些人……都跟我一样。”
“这就是你的力量之源……可现在的你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可怜无助的受害者了,为什么要和受害者一样,被困在这里?”
他缓慢地走近它,俯下身,微微一笑,“我会带你离开,教你使用你的能力,让你更强大。你愿意吗?”
路西法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用他那种迷人、有强烈说服力的音色说,“你的才能、你的天赋,我看见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合作。”
卡伦仰着头看他,无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合。
“待在我身边,你不必再游荡,不必浪费你的愤怒。你是被我尊重的盟友,我需要你的力量。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一个“家”——稳定的、安全的、永远保护你的家。不仅如此,我可以帮你找到你的新任务、你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它的声音带上了别的颤抖。
“你不必相信我,但我一定会解救你。如果你不喜欢,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不会强迫你。”他缓缓地说。
卡伦慢慢平静了下来,泛出光的眼睛扫过一旁垂臂的爱瑞娅,又看向不断制止她的路西法。
“……你必须保证……你不会背叛我……”
路西法将手伸向它,一本红书浮现其上,他勾起了唇:“我发誓,我绝不会背叛你。”
爱瑞娅彻底降下了液态墙,却仍保持着警惕。
那个模糊的身影,一步一步,离路西法更近了。
“我……要怎么做?”
“把你的手,放在这个手掌的图形上。接下来,我来搞定。”
手与手紧紧相印,紫色的光芒从中射出,完全包裹了卡伦的身体。
它注视着路西法,微小的身躯在某一秒完全清晰,又如风化的岩石,遽然飘散成亮闪闪的光点,被那本红色的书吞噬了干净。
一块淡蓝色的晶体啪地摔落在地。
紧接着,路西法仿佛被某种未知的巨力所推,膝盖一弯,竟直直跪了下去。
鲜红的书已然消失在空气中,捂着胸口的指缝间溢出了红液,他再次用念封住了那个贯穿伤,吐出了一片扇形的、鲜红的血,把晶石也溅红了。
“咳……”路西法缓慢地抬头,看向走到他身旁的女孩,笑着抹掉了嘴角的血线。
“我成功了呀。我都不知道真的可以……他,也算是一种念兽……”
爱瑞娅不语。
她在他漆黑如夜的眼睛里找见了一点光亮,就像身处漆黑的房间,忽然看见了掉在窗户边缘的月光。
具备……突显真实的力量。
很矛盾吧。
卡伦是被他说服的吗?她觉得,是也不是。这个人,明明总在琢磨不切实际、无关紧要的框架性问题,却给人一种四平八稳十分安全的观感,让人觉得他真的“活着”,也能带着你“活”下去。仿佛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最终组成的是某种牢牢固定在岸上的锚,是有效的、抓得住的、可以救命的。
这叫什么……信念感……么?
她把肩上的衣服扯了下来,蹲下,拿外套披好了他赤着的半身,盖住了他被冻伤的手臂,又自然地拽了拽衣领,替他拢好。
“你很棒。”迎着微怔的眼神,她的掌心轻轻抚上了他的侧脸,拇指擦过他唇边糊掉的暗红。
爱瑞娅温柔地说:“答应我,不能死掉哦。”
这时候,路西法的体力大概到了极限,意志力也跟着松懈了。他的眼前开始发昏,朦朦胧胧地,只瞧见她背后那种五彩的光,远远没有她望向他的眼睛亮堂。
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好……”
再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