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你若是想要把脚正回来,可要吃好一番苦头喽。”老大夫絮絮叨叨的说着,语气中一副恐吓的意味,但目光一直向着傅云禾身上瞟,仔细的端详她的情绪。
傅云禾攥了攥拳头,牙关咬紧,最后坚定地将目光投向老大夫,“没关系的,我不怕痛。”
小时候脚上的骨头被硬生生掰断的痛苦,她都忍过来了,现在不过是将掰断的骨头再次重新掰直而已,没有什么无法忍受的。
而且只要能够拥有重新自由行走的能力,可以像别的女子那样肆意的追逐奔跑,再也不会被人盯着一双小脚指指点点,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那么,再苦再痛,她都能忍得住。
“小女娃还挺坚强,”老大夫脸上浮现出一抹赞赏的神情来,然后从徒弟的手中接过一碗黑乎乎的中药递给傅云禾,“这药有止疼的效用,你先喝下去。”
傅云禾乖乖听话,即便那药的味道很刺鼻,她也捏着脖子直接一口给灌了下去。
“呦?”老大夫讶异了一声,毕竟来到他这里正脚的基本上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除了受过裹脚的罪以外,平日里也未曾吃过什么苦,有好几个女娃娃喝药的时候都是千不甘万不愿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喝药喝的如此这般利索的女娃。
“等一下我要将你脚上的骨头全部打断,然后固定起来,让它重新生长,”等傅云禾喝完药缓了一段时间,老大夫判断着该是药效起作用的时候,他那张始终带着笑意的脸,却突然正色了起来,“这个过程会很痛,即便刚才的那碗药可以缓解疼痛,但也依旧很难受。”
老大夫接连叮嘱了两遍,“你可千万要忍住,不能乱动。”
傅云禾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侧身看向了一直坐在一旁,不发一言的沈听肆。
沈听肆回她一抹安抚的表情,“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不怕。”
傅云禾闭了闭眼,大喊一声,“来吧!我不怕!”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老大夫开始敲打着她脚上的骨头的时候,傅云禾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实在是太疼了。
她的牙齿死死的咬着嘴唇,整个唇瓣被咬的血肉模糊,殷红的血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让傅云禾整个人看起来宛若是一头刚刚啃食了猎物的凶兽。
泪水彻底的断了线,模糊了她的视野。
剧烈的疼痛不断的从双脚蔓延而上,到最后传遍四肢百骸。
傅云禾绷紧了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筋,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将双脚给缩回来。
当老大夫敲断最后一根骨头的时候,傅云禾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仿佛是刚从池塘里面捞起来的一样。
“好了。”老大夫缓缓吐露出来的两个字,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傅云禾紧紧地抓在手中,她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些,那颗高高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老大夫用布条将傅云禾的双脚裹起来,裹成了一个正常的角的形状,随后,他松了一口气,仔细地叮嘱着,“最近的一个月之内,你都不能下地走路,要给骨头充分的时间,让它慢慢生长,要不然你的这番罪就白受了。”
脚上的疼痛依旧,但傅云禾却很高兴,这还是她从有记忆开始,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脚,是这副模样。
她颇为新奇的盯着自己的双脚瞅来瞅去,一时之间都有些忘记了疼痛了。
沈听肆拿了个帕子,一点一点地将她嘴巴边上的血迹给擦掉,又递了一杯温水过去,“喝点水,你出了太多的汗,需要补一补。”
傅云禾伸手去接,可因为刚才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她的胳膊酸软的厉害,举到一半就无力的垂落了下来。
她脸上带着欣喜的笑,一点都没有因为这种无力感而伤心难过,“大哥,我好像脱力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沈听肆笑着摇了摇头,“这说的是什么话?和哥哥还要需要客气吗?”
他举着水杯递了傅云禾的面前,小口小口的喂着她喝水。
休息了一会儿,傅云禾感觉双脚疼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再加上她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实在是很黏腻。
她就想要快点回家。
但想到老大夫叮嘱她的双脚不能碰地,也不能使力,傅云禾又犹豫了起来,“哥哥……你能去帮我把抱娘找来吗?”
抱娘,顾名思义,就是指专门抱着裹了小脚的女子走路的妇人。
傅云禾已经有许久未曾让抱娘抱过她了,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傅家也始终都养着抱娘。
“何必那么麻烦?”沈听肆起身走到傅云禾面前背对着她蹲下,“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傅云禾看着沈听肆略显消瘦的背影,迟疑了一瞬,却还是轻轻趴了上去。
她原以为自己的兄长看起来那样的瘦,或许会背不动她,可却没想到沈听肆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无比的平稳。
那个看着有些消瘦的背却无比的宽广,可以将她所有的不堪和小心思都包裹了起来,照顾着她仅剩不多的自尊心。
傅云禾闭了闭眼睛,用双手搂住了沈听肆的脖子,低声呢喃了一句,“大哥,谢谢你。”
回家以后,傅云禾正脚的事不出意外的引起了全府的震动。
张婉容捂着胸口直喘气,大骂傅云禾就是一个不孝女,先是退亲,又是正脚,这以后可还哪有任何一个高门子弟敢娶她回家?
但事情已经发生,无法做出改变了,再加上有沈听肆一直站在傅云禾这边,张婉容即便生气,可却也终究无能为力。
傅云禾的脚一日一日的好了起来,距离那个日子,也一日一日的近了。
——九月二十七,前线失守,北平沦陷。
二十六日傍晚——
密密麻麻的炮火仿佛是流星一般轰击在阵地上。
爆炸波动,尘土飞溅,死无全尸。
“轰——”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一个又一个绚烂的烟花散开。
时候明明是傍晚,天空被密密麻麻的乌云遮盖,看不到半点的日光。
视野中本该一片昏暗,可此时在无数炮火的攻击下,无垠的天空却亮若白昼,浩荡的能量泛起阵阵涟漪。
烟尘散尽,爆炸的中心只剩下一片断肢残骸,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出来。
半晌过后,师长谢庭州奋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副官的尸体,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来。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的血色,以及还在燃烧着的,赤红的火。
副官为了保护他,被榴弹炸死了,和无数的同志一样,牺牲在铺天盖地的弹火中。
可谢庭州没有时间悲伤,他也没有资格悲伤。
东瀛人还在不间断的进攻,他们后方千千万万的百姓还在等待着他们保护。
谢庭州闭了闭眼,强行将心底的痛苦掩去,对着一片的尸山血海喊了一声,“还活着的,都吱个声。”
片刻之后,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尸体堆里伸了出来,它的主人字正腔圆,“还有我!”
那只手费力的扒开一具又一具尸体,站在一个被榴弹炸出来的大坑里,“师长,我还在。”
那是一个小孩,不过才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身经百战。
他是三十九师的通讯员,平日里是不上战场的。
可现在,却也没办法了。
东瀛人暂时停止了进攻,两个人在这短暂的空隙里静静等待着,等待着……
可始终再也没有一个站出来。
直到东瀛人的下一轮进攻开始,依旧一个也没有。
整个三十九师,就剩他和师长谢庭州了。
谢庭州呲着牙笑了笑,满是灰黑的脸上,一口牙齿格外的白,轻轻问了一声,“怕不怕?我们俩今天,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怕!”小同志摇摇头,双手握拳,一席话说的铿锵有力,“三十九师,没有孬种!”
“好,三十九师,没有孬种!”谢庭州随手捡起一把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鲜血的长枪,紧紧的将其抓在了手中。
小同志也学着谢庭州的样子捡起了一把枪。
谢庭州眨着眼睛笑了,提着枪,迎着漫天的子弹和炮火冲了上去,“能拿下一个,咱们就赚了!”
小同志紧随其后,大喊着“三十九师没有孬种!”也冲了出去。
明之必死之局,但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