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形玉的指腹触到潭水的刹那,潭底又一次卷起漩涡。那漩涡与刚才的不同,显得轻柔而活泼,冒出水面跳跃着,像一汪泉眼,将他的手护在其中。
形玉能听见“咔嚓咔嚓”的振动,像有人拨动了时钟的针盘,谢了不久的枣花快速结出绿色的果,又在从潭中不断涌出的生气中变红,成片成片地熟了个透,摇摇晃晃掉进水里。
十几响后,振动骤然停下。
一颗掉落的红枣悬浮在下坠的途中,四周的竹叶一动不动,泉眼静止成一朵冰花。
黑绿色的潭底出现了一团光晕,将百米深的沙砾照得清晰。那光晕极速膨胀,眨眼之间便笼罩了整个竹林。
形玉在朦胧的光中,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孟季安。
起先,他只是一个漂浮在潭面的虚影,穿着今无风那样的黑衣,未束的长发如垂柳,在水中浮沉。岁月中凝聚的生气,犹如高山上的雾,将他挡得若隐若现,随后又钻进他的体内,渐渐变薄。
那日该是秋冬,竹叶绿中带黄,枣是鲜嫩的红,照理还没到熟落的日子,却在一阵风里坠下一颗,恰好砸在孟季安的额头。
就在那一刻,孟季安睁开了眼,看着一树如火的果实和从叶缝间洒落的骄阳。在叹息声中,他的虚影变小变实,成了一个普通婴儿的模样。
形玉问:“你其实是今无风吧?只是你和我一样,忘记了。”
孟季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出世前的虚影。
深潭边的时光斗转星移,往前又不知倒了多少年月,再次定格时,竹林尚小,稀落的绿竹细弱娇嫩,像插在土里敬天的香。
“这是……我化人的时候……”
孟季安和形玉回头,看到佘菁从光晕中走出。她没有化妆,少见地垂着眼尾和嘴角,眼神里少了平日的跋扈和魅惑,便像一个怯生生的学生,只有从胸口露出来的手机摄像头还残留些“胡作非为”的味道。
两人顺着佘菁的目光,看向一株竹子的高处,那里有两条不及一尺、小指粗细的青蛇,一高一低依偎着攀在竹节上,吐出猩红的信子舔舐竹叶尖上如垂泪的露珠。
低处的小蛇调皮,靠着竹杆的韧性在林间跳动,游历一圈又回来,附在另一条蛇的背上,也许在诉说着奇遇。
它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像是一台快乐永动机,上边的青蛇则左摇右摆如同在坐大摆锤。
佘菁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捏紧的指节也发出低沉的弹响。
只见那小蛇又一次跳回,使过了劲,竹子以前所未有的弧度向地面弯曲,而后两条青蛇如满弓之箭被射向天际,下落时直冲深潭而去。
高处的青蛇飞得更快,被水面的横风扫出,撞击在林中岩石上,眨眼间便只剩一滩肉泥。而那条顽皮小蛇,却得了无端的机缘,恰好被飘落的两片枣树叶裹在中间,难分你我,安然无恙地掉在了水中。
它往深处沉了片刻,又甩着尾巴浮上来,将树叶当了小舟,划水上岸。潭水无法出现在潭之外,于是它干得突然,连带着本身鳞片间的湿润也挥发干净。小蛇在青苔上爬了几步,便“嘶嘶”叫着,痛苦得无法动弹。腹部的外甲已全部开裂,在身后行经处留下一条血线。
但即使不再爬动,这种开裂仍然没有停下。从腹部蔓延到背脊,从蛇吻贯穿至尾尖,当全身的鳞片全部脱落,这血肉模糊的身体终于没有了束缚,生生涨大到成人大小。
巨蛇扬起淌血的头颅,在吼叫声中,重塑成人的面孔。三寸处长出两个肉瘤成了一对手臂,蛇尾的骨节裂成两半便化作一双脚。新生的人赤身裸体趴在地上,原地咕蛹了两下无法爬行,却还没学会站起来走路。
她扬起脖子望着远处的青蛇尸体,发出“唔唔”的声音。叫了一会儿,她便双手撑地跪坐起来,然后四肢着地爬到了潭边。
她捡起水面上最大的那片枣树叶,舀了潭水就往尸体爬,却总在路上洒出来,在落地前便消失不见。
她来回了几十趟,比她在竹上跳跃的次数更多,才想到先将尸体运到水边。这省了她很多时间,但依然无法将水浇在尸体上。
佘菁苦笑道:“我是不是很傻。”
她也记不清自己尝试了多久,只记得最后把尸体埋进了枣树的根系旁,想着万一有潭水从枣树中渗出来,哥哥是不是就能复活呢。
“后来我给自己取名叫佘菁,人如其名,很合适。还杜撰了一个叫佘卿的男人,需要的时候就会扮作他。”
“我哥哥和我是双胞胎,如果他也变成了人,应该和我很像。”
幻境中的佘菁跪在树下,身影逐渐淡去,而光晕又盛,他们知道,新的场景即将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