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他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去等一个孩子长大。

或许那也算不上等待，因为时间过得太快，洪流裹挟，他一直在那儿，迟早会有长成大人的一天。

我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可惜伴君如伴虎，再煊赫的家族也会有土崩瓦解的那天。自幼目睹家中变故，导致我变得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同时过早懂得了祸从口出的道理，故而很少与人交流。

于我而言，俗纷扰、人情世故，远比不得山间清风与江上明月。至少，清风明月不会存着害我的心思。

初遇殿下时，我不过是个掖幽庭罪奴，家破后再没读过书，只跟着掖幽庭里的一位老人学过些许武艺。靠着这一丁点防身的武艺，我误打误撞救下了当时尚小的殿下，因此得到贵妃娘娘垂帘，赦免了我的罪行，让我能够有幸走出那不见天日的牢笼。

那年我十二岁。

不久后殿下被送往了清荷山，贵妃娘娘放心不下旁人，把尚且年幼的殿下托付给了我。

清荷山上的日子比宫里清苦，却自由自在，人心都是好的，没有人会花费心思去算计你。

殿下的师父原本想要把我一道收入门下，但被我拒绝。

我忘不了掖幽庭中的那位老人，夜深闲谈时，他曾告诉我，自己是前朝镇边大将军之子，但鸟尽弓藏，他筋脉皆断，武功尽废，却为了能传承武学，苟延残喘至今。他自认与我同病相怜，把家传武艺悉数授予了我。

虽未开口喊过，但我心中早已将其认作老师，既已拜其门下，此生便不再入别门。

山中无甲子，来时胆小爱哭的殿下，再次踏入金陵城时，已经长成了姿容卓绝的少年郎。可惜贵妃娘娘早已仙逝，知遇之恩也无从报起。

金陵城的日子不好过，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每天都走在生死的边缘。

我就是在那时遇见了他。

隐约是初春时节，江南氤氲的烟雨笼在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上，我从城外归来，刚刚回府。

甫一踏入院门，就看到一个小孩，十来岁的样子，蹲在庭院的一角在不住啜泣。

王府初建，府内下人都是我一手挑选，从未见过眼前的孩子，于是心生警觉，快步向前把人拎了起来。

那孩子显然被我吓了一条，像做了什么不能被人看见的坏事似的，全身抖了一下，随后匆匆起身朝我道歉。

他说他是四殿下送来服侍殿下的，殿下赐名叫青松，今天刚到王府，有些想家，所以才趁人不注意偷偷在这里哭。

“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五殿下？”这小孩眼尾还有泪，哑着嗓子在跟我打商量。

他个子不高，脸颊上婴儿肥未消，脸圆嘟嘟的，长着双下垂的圆眼，像狗崽。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日后的人生中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后来想起初见他时的可怜模样，总是想笑。

我跟他说，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人活着，别跟自己过不去，随遇而安比什么都重要。

家破人亡刚到掖幽庭的时候，我也总哭，想爹，想娘，还想服侍我的云霄姐姐，但后来不想了，不仅仅是因为再怎么想也见不到他们了，更是因为不能被别人知道自己惦念着从前。旁人不说我想念亲人，只以为我对过去念念不忘怀恨在心，只会因此来害我。

青松是个很天真的孩子，荣王府的家生子，即便身在奴籍，从小也是被爹娘当眼珠子疼的，不像我，过早地经历了孩子不该经历的险恶，平日里连话都不敢多说。

我很羡慕他，也乐意让他一直这样，偷偷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天地都有了颜色。

后来殿下出征，他年龄尚小，被留在了王府。

我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有时会陷入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要这样卖命地厮杀下去，每每这种时候，就总会想起他。

大概是为了大昭所有跟他一样的小孩子，都能继续无忧无虑地活着吧。苦我替他们吃，只希望少一点像我一样不幸的人。

在长沙待了数年，班师回朝后，再度见到的青松已经长了很高——即便在我面前还是小小一只，但已经褪去了当初的稚嫩，我怀念从前那个幼小的小家伙，却觉得这样的他也并不讨厌。

殿下为我取名墨竹，但我哪里是竹，明明他才是，只有竹才会一夜间完成从笋的蜕变。

再次见面时，青松还是像从前一样，亮着一双眸子，围在我身边甜甜地喊着哥哥。

就仿佛，分开的时间都不过是我可怖的梦魇。

后来金陵没了我们的容身之地，我跟随殿下去往了长安。长安城里姑且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殿下越来越经常往外跑，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唐公子，留我和青松待在小院。

青松是个闲不住的性格，喜欢玩闹，但他不嫌我闷，总是变着法的给自己找乐子，还拉着我陪他玩。

朝夕相对的时候，我恍惚发掘自己的眼神越来越离不开他的眉眼。

我从来没觉得他像现在那么好看，和殿下站在一处的时候，我甚至有时看不清殿下的脸——所有的光芒都被他的顾盼神飞遮掩住了。

我们会在小院里掰手腕，输了的人要吃他做的菜。

他没有做菜的天赋，非要学，还不愿意浪费食物，自己也不吃，总是拿来给我。他见我嫌弃，于是提出了掰手腕的法子。

但他从没想过，我从小学武，三分力气就能让他动弹不得。可我一直输给他，然后不情不愿地吃他的失败的饭菜。

青松的手很小，手指细细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同他十指相扣时，那凉意触及了我的皮肤，却又像一把火，让我没来由地急躁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是那么小，怎么还没有彻底长大？他这么小，我连碰……都不舍得碰他。

名为欲丨望的藤蔓在我的心底随着他一起长大，随着他脸上的轮廓每鲜明一点，那欲丨望就张牙舞爪地多缠绕了一圈。

殿下后来因为白茭的事情罚了我，我跪在碎瓷器上，满膝都是伤口。

青松扶着我回了房，心疼地为我清理起伤口里的碎片，替我包扎妥善。我看见他眼圈红了，我笨口拙舌，也不会安慰人，只跟他说，我没做好心腹的本分，这样是应该的，别怕殿下。

他摇头，跟我说，他不是害怕突然变得冷酷的殿下，只是心疼我，替我委屈。

我弯身摸着他的脸，一句话都没再说，我怕再说下去，我就真的忍不住想要亲他。他还太小，虽然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大部分都已经成家，可我还是觉得太早了，现在的他，不会明白我的情感。

我也不敢朝他吐露哪怕半分。

他是那样的天真善良，带着最赤诚的爱恨，日后他也会遇到一个年龄相仿、同样白纸似的少年，他们会相知相爱。

而我，从小就是天煞孤星，卑微阴暗，一辈子都不配得到如此明媚的他。

后来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我的小树终于如愿长大，他的眸子依旧明亮天真，脸颊上的婴儿肥一如从前。但眉眼处挂上的风霜骗不了人，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躲在王府角落里哭泣的孩子了。他脸上的棱角令我陌生，却又让我贪恋。

当我的眼神无法从他颈间凸起的喉结上移开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贪婪远比想象中要可怕。

我想看见他笑，但更想看见他哭——只对着我一个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