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历也笑了笑,脑子里循环着“钱难挣,屎难吃”几个字,客气地回了句话。
此时此刻,景历还不知道仅仅一年之后,他对余玉的诸如“不谙世事、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的傻愣子”的评价,就会悉数变成“心机深沉、装模作样”等充满嫉愤的负面词汇。
一场对土匪来说极其难挨的局结束了,命硬兄依依不舍地离开,景历则留在酒楼里,把适才憋的气一个一个加在筹码上跟楼伽算账。
楼伽满口答应。
这样果断的态度倒是让景历很意外:“这蠢小子究竟有什么可攀附的,能让一只豺狼改吃了素。”
楼伽笑眯眯的,收紧扇骨,在桌上一下下点:“你知道他家里做什么的?”
“卖迷//魂汤的?”
“做船的。”
做船的都是传了数百年的老门户,一般以一家为中心,辐射到一个镇甚至一整座城都操此业,以东边邻国的余家为例,那就是一个船业养一座城的典型。
“这位小爷,就是余家第十九代子孙,你也看出来了,人是憨傻,在家族里不太受重视,只是有个偏疼的祖母,给了他一份家业让他出来历练,”楼伽把折扇摁在桌上,沉着声说,“南边就要乱了,大当家,涠水以南是天险,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是随着主子打天下的,功高震主的道理我知道,主子成就大业的那天就是我落魄的开始。”
“你要走?”
“五年前我便在东边置办了产业,”楼伽看向茶面,“邻国虽小,自来富庶强盛,若能全身而退,那里就是我的埋骨地。”
功成身退四个字下压的都是皑皑白骨,除非新主开恩,否则谁能全须全尾地退干净?以楼伽的的功劳苦劳都还要为自己铺后路,那他呢?一个全以军队式训练的土匪寨,有粮有军械,甚至配有数量不少的火铳……
那。
新帝缺钱缺人的时候不得想到他?
新帝要杀鸡儆猴的时候不得想到他?
那还玩个蛋啊!
“新主,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楼伽像是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一瞬间的失神,“是个很好的人,”他停顿片刻,“但绝不会是个好帝王。”
行吧。楼伽跟了人家二十年,尚且不敢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抱有期待,今日能提醒他一两句,已经是很够意思了。
景历还要说点什么,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接着是一道看似收敛却没有什么效果的声音。
“还在里面吗?在干嘛呢?现在可以回去了吗?我已经等了很久呢,他会不会把我忘记了呢?”
楼伽:“?”
景历面不改色,吩咐王富贵:“带他走走。”
王富贵出去了,那两道灰色的影子在门口驻留片刻,好像两个人对离开这件事有细微的意见出入,一颗稍矮的边沿圆润的灰球先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很小心又按捺急切的动作,让人联想到鸟窝里刚刚破壳的嗷嗷待哺的雏鸟。
鸟头好像在探头朝里看,想要确认一下里边是不是有人,不多会儿,就被劝着走了。
景历看着门纸上那逐渐淡化的影子。
灰毛球那一个探头的动作……好像,好像让他胸膛里有处地方变得怪怪的,门上的影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一种很难言喻的被需要感逐渐清晰。
神奇。
他跟和尚。
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样的感情联结呢?
收神,景历继续跟楼伽谈了点事情,他对于楼伽抛出来的这条消息很重视,也知道楼伽多半需要他这条野路子帮他走通那个几乎无法实现的退路。两个人谈到正午时分,才在酒楼里分别。
景历拉开门,没见王富贵和松子,他这会儿也没带多的人,只好随处走随处找,很快就绕着酒楼走了一圈,没找着人,照理说王富贵是个有分寸的,不会乱将和尚往外带,但也说不好,若是他架不住和尚非要往外跑呢?
于是景历又迈开步子往酒楼外边去,酒楼外一贯是乱七八糟,不远处就有两茬人在寻衅滋事,左右都闹哄哄的,这是常事了,景历没多看,眼神很快地扫过去了,须臾,又嗖地扫回来。
他看到人群掩映的一棵老杨树下,站着三个人,一个急头赤脸的,一个矜持腼腆的和一个毛毛躁躁的在凑头说话。这一幕,活生生就是一个怕死的家丁正在为红杏出墙的主子放风。
再仔细一看,那两个人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
景历心中警铃大作,站在人群的另一边瞪着眼睛往那看。
命硬兄和松子?
这俩人又他妈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