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满院梨花纷飞的夜晚,圆月高悬在头顶。
良伯站在一处树影后,不知道等了多久。
姬回雪没有理会,直接走了过去。
“溶月。”良伯终是忍不住,第一次从树影中走了出来,主动唤住了她。
姬回雪的身形顿住,却并未回过头来。她默然的停伫在那里,单薄的身影,显得倔强又孤单。
“溶月……”良伯上前两步,似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一时间,似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他才道:“听说齐三公子要回临淄了,你……”
姬回雪依然没有转过身来,她的脸色生冷道:“有事吗?”
“你……你要不要跟阿爹回家?”良伯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家?我的家……在哪里?”姬回雪终于转头看着他,语气既冷漠又讽刺。
良伯哑然,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对姬回雪说些什么。
半晌,他道:“你还在恨我。”
他看着姬回雪,声音低沉悲伤的,仿佛海绵里,要溢出的海水。
姬回雪终于转回头,看向良伯。
这个人是褒氏一族的族长,是她的生父,也是他为了家族的利益,将自己送到了周王室。也是他,导致了生母的死。
包括渔村被灭,养父母惨死,卫国国破,所有的一切,他怕是也不比姬洛参与的少。
说不怨,是假的。
可她此刻看着良伯,他的两鬓已白,那张沧桑寡言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
微弱的夜光下,良伯的眸中,似有泪光涌动。
回想起十三年里的默默守护,姬回雪终是有些不忍。
良久,她的语气,终于放缓了些:“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更深露重,您该回了。”说完,姬回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剩良伯,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他那个时候,是期望她能叫他一声阿爹的吧。
如果她当时肯唤他一声,或许阿爹不会死的这般决绝。
甚至在她被姬洛,救回落霞村的七个月里,她也从未唤过他一声。
她还记得,两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来看她时,仍是躲在暗处。
直到姬回雪看不下去,偷偷装睡了,良伯才敢小心翼翼出来。
他偷偷给她梳头缝衣。
给她洗手做八珍汤。
给她烧泥做陶陨。
给她扫雪堆雪人。
给她制药煎药。
偷偷拉着她的手,对她小声呢喃,溶月,阿爹不奢求你原谅,只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对她呢喃,溶月,不愿叫阿爹也没关系,等你身体好了,阿爹带你去参加庙会,可好?
……
那时,她想,下次吧。或许下次,她会试着,唤她一声阿爹。
可终究没有下次了。
终于。
姬回雪再也喝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进碗里。
摊位老板娘见状,吓的大惊,忙上前安慰道:“姑娘你怎么了?是汤不好喝吗?你别哭啊,大不了我不收你钱就是了,你别哭啊……”
“姑娘,你别哭了啊。你这么哭下去,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哎姑娘,我说这位姑娘,你……”
……
人群一阵熙熙攘攘,七嘴八舌讨论着。
远处,姜小白带着高毅,正在找人。
两人远远听到动静。
隔着重重人群,姜小白只看到一个单薄的背影,如寒风中的一片枯叶,瑟瑟发抖。
姜小白问高毅:“怎么回事?”
高毅向前凑了几步,又退回道:“多半是吃白食,没钱付账,被老板骂哭了吧。”
姜小白道:“帮她把钱付了,让他们早些回去吧。”
“是。”高毅去了。
不大会功夫,高毅回来,两人离去了。
老板娘乐呵呵的抛着手里的银子,推了推姬回雪肩膀道:“你走吧,有人帮你付钱了。”
姬回雪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再也吃不下去。
她一把推开那碗八珍汤,发了疯似的逃离开这个地方。
远处的姜小白,拿着姬回雪的画像,还在四处找人。
姬回雪不知跑了多久,她在黑夜里,越逃越凄凉,越逃越无助。
终于,脚下一个踉跄,她摔倒在了地上。
阿爹……
姬回雪哽咽着唤出声。
这一刻,她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儿。
但,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曾经,风泠台之后,她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亲人。
莒国的十三年里,她和小白相依为命,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如今,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害死了她真正的亲人。
此后,她才是真正的,孑然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