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于榻上,只听荣国夫人娓娓道来:“樱奴之母陈氏是蝮怀运一时兴起看上的普通女子,有孕后住进武家,却没有名分。她生下樱奴后,便再无生育。后来蝮怀运有了新人,感陈氏难再有孕,樱奴又是女孩,便开始嫌弃陈氏,赶了她出门,连点钱也不给。那时我目睹了陈氏一直抱着樱奴,在武家门口,苦苦哀求蝮怀运。
“要知道,陈氏离了蝮怀运,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是问题。蝮怀运哪里肯听她?只骂她生了个赔钱货,还有脸同他要钱,三两下便把陈氏轰到了大街上,抢了樱奴扔给正妻养着。樱奴那时才四岁,哭得十分厉害,我便哄她许久。武家人哪里容得下这么一个没名没分的‘赔钱货’?蝮怀运又不喜她,她便沦落得与我一样,受族人白眼,讨生活比登天还难。可这孩子也难得,她自己受苦,也不忘关心我,有时讨来了钱,还要塞给我一些。我也当是和她相依为命了。”
荣国夫人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叹口气,接着说:“后来,噩耗终究传来了。陈氏没过几日,便活活饿死在了街上,身上的衣裳还是被赶出门时穿的,没得洗,破了也没得补。本来这消息大家也不知,是围观的人多了,被武家下人知道了,传到了我们耳朵里。
“樱奴知后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跑,一口气也没喘,跑到了围观的人那里。她一直抱着她阿娘的尸体,哭啊哭,一双小手不停摸她阿娘的脸,那模样至今想想,还是叫人伤心啊!她哭了好一阵儿,是听了旁人说‘别哭了,赶紧安葬了她,叫她入土为安’,便又跑回了武家,求蝮怀运葬母。”
这时,武皇后冷笑道:“哼,蝮怀运是什么人,他肯葬她就怪了!听说,他把樱奴一顿臭骂,钱也没给。阿娘气不过,说了蝮怀运几句,还被他骂了。阿娘便把仅有的钱捞出来,给了她。她还很懂事,哭着说她要了钱,阿娘就没得生活了。阿娘硬是塞给了她,又指导她如何去安葬,她才独自办好了。可你也知道,她一个人做这事儿,钱又不多,葬礼只得从简。”
荣国夫人又说:“樱奴回来后,因安葬陈氏被蝮怀运知晓,就受罚一顿不吃饭,还招他好一顿打。我记得,她自那以后,渐渐很少哭了,性子反倒多出几分刚强来。后来,二娘受宠后,我便叫她接了樱奴过去,好生养着,她才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待荣国夫人停下一会儿后,武皇后对卫恩说:“后面的事儿……你还要听吗?”
卫恩一直专注地听着,此时还对这些故事难以释怀,内心良久难平。半晌,他才回过神,思索了一会儿,回武皇后道:“不……不用了……”
武皇后见他似乎心情沉重,遂又问他:“卫恩,你可还好?”
卫恩好不容易振作精神,含泪回道:“还好……谢皇后……关怀……”他缓了一会儿,又说:“她……为何不告诉我?我从来不知她有如此沉重的过往……我……我如果知道这样……”
“有谁会愿意回忆这些、诉说这些呢?”武皇后平静回他道,“世间男女都希望自己择的是佳偶,这佳偶,不仅是人好,还要家好。人都说,家教不好的,人肯定不好。她不敢保证自己说出来后,你会用什么眼光看她,她赌不起,因为那是你。”
卫恩闻言,双唇颤抖,欲待大哭。
武皇后见状,平静地抬头,望着大殿上方,说: “樱奴长到花信年华,拒了不知多少郎君,连本宫有心安排她与哪个人联姻,她都能请阿娘出山,打消本宫念头。那日你与你耶耶求本宫给个娘子好娶亲,我想到你耶耶毕竟是恩人,不好瞒你们,虽知她可能不愿嫁,还是差人请了她过来,没想到,她见了你,便愿意了。那时我就猜到,也许她遇对了人。她后来与你恩爱异常,异常到宫里头再也见不到和她一样容光焕发的女子,就连本宫……都有些嫉妒……”
卫恩已泪湿衣衫,却未失态大哭,只是双眼的河早已泛滥成灾。
武皇后见状,与荣国夫人对视了一眼,荣国夫人叹了口气,武皇后又对卫恩道:“你既是这般爱她,为何没珍惜她呢?”
卫恩声音夹杂哭腔,回武皇后道:“卫恩……有罪……卫恩……没能照顾好樱奴……”
武皇后平静道:“别说什么‘有罪’‘没罪’的了。人都走了,哭有何用呢?说句真心话,樱奴终究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比本宫还幸福,她拥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只属于她的爱。想必樱奴走时还念着你,不然你也不会心痛如此。看在樱奴面上,照顾好自己。既知对不起她,就别再亏欠她了。”
卫恩向武皇后和荣国夫人行礼告退,又飞往太原郡的文水县,去他曾陪蓁蓁祭母那一处。
“丈母……”卫恩跪在蓁蓁之母碑前,“卫恩来向您请罪!”他言罢便摘幞头,披散头发,朝那碑叩头,又道:“卫恩对不住樱奴,对不住您。卫恩食言了。”他又朝那碑顿首。
他在那碑前摆上祭品后,沉思半晌,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