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跟他说欢迎来试试本丸的温泉……”
“那至少也要通知我们一声吧,刚才差点直接闯进去了啊啊啊啊——”刀剑们惊魂未定地嚷嚷,审神者却更加听不懂了。
“有什么关系,他是男孩子啊。”
刀剑们呆愕了半秒。
“……可、可是他、他他……他……”他是主人的同位体,和主人是……是……是一样的……
这样的话明明斯理至当,不知为何却让人抓耳挠腮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再转念一想又好像一点也站不住脚。虽说和主人是一样的……但也不可能完全一样……毕竟主人是女孩子……啊啊啊别想这些不该想的了!!!
“好吧,既然你们那么排斥……”看到他们脸上纠结万状的表情,审神者虽然困惑,但还是让步地说道,“那他和我一起洗吧。”
“…………”
刀剑的表情就像有人用重器照着他们后脑勺来了一闷棍似的。
此时,那位男审神者却从温泉浴场的方向悠然走来,一身浴衣穿戴整齐。虽然在场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心情如何,但从头到尾都把这座本丸的刀剑们落荒而逃的一幕看在眼里的他,其实现在憋笑憋得脸都有点僵了。
温泉空了出来,刀剑们只好个个都神情不大自然地又往回走去。男审神者揉了揉自己的脸,终于咧嘴笑了出来。
“你的部下全是笨蛋嘛。”
“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审神者有点过意不去地挠了挠头。如果是不愿意分享温泉的话,那也未免太小孩子气了吧?
“突然见到我,他们大概很混乱吧。”另一位审神者说,“那你呢?”
他冲她一笑,转过头,目光在夜色中乍然相遇。
“你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审神者被另一个自己问得有些恍神。那张脸比她想象中更像自己,但是,也比想象中更加陌生。眼中始终有种温蔼的神色,明明淡静得好像随时都会化风而去,一笑起来,却让人觉得仿佛看到了某种美好得出奇的东西。
咦,那张和自己很像的脸……笑起来……
我笑起来也是这样的吗?感、感觉……不知怎么的,审神者脸上有点发热似的,几乎没办法直视他了……不会吧,她也经常像那样笑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另一个世界上有你。”审神者轻声道。
“所以说嘛,会很混乱。”他接着道,“我很高兴世界上有你。”
像一扇门无声关闭。他的话让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
“我的刀也都是笨蛋。我很高兴能再见他们一面。”
周遭的空气爬上她的皮肤,缓缓结成了霜。一阵不详的寒意侵肌透骨而来。
“你的刀……”她终于迟疑地出声。
“我没有刀了。”
其实她隐约有所预感。一个审神者孤身逃亡到另一个审神者的本丸之中,本就是前所未闻的吊诡事态。她原本还有些纳罕,他的部下怎么会放心让他一个人上路。
听了他的话,她才终于得到了答案。所以——时政才会允许他申请避难。
因为他是失去了本丸的审神者。
“但是你活下来了,”她的声音更细微了,“他们是为了保护你才……?”
他一笑。因为彼此心知肚明,故而这是个不必回答的问题。不过,他实在很高兴看到这座本丸被她建设得如此安全坚固。她一定有力量保护好他们,她一定不会像自己一样战败……
一片阴影抵近了,像乌云罩顶,审神者发觉他忽然握住了自己的双肩,凑得很近,几乎是气音。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是绝密事项,你听好……在无数个世界里,你的同位体正在一个一个被杀死,就算侥幸存活,也像我一样失去了本丸……”
“你是说,每一个我都战败了?”
他极小幅度地摇头,只有发丝的轻动,“我是说,我们的每一个同位体都被盯上了。”
这话的意思是,迟早会轮到她。
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急切,几乎看得到火光隐动:“为什么?”
“什么?”
“敌人为什么偏偏盯上我们?”他的神情微晦地暗了下去,像在火车站台会遇到的那种由于时间紧迫,而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变得有些失礼的问路人,“我想尽了办法调查,至今一无所获。我求时政让我来你这里看一眼,也是想搞明白这个问题。”
她已经明白了,似乎正在发生一场针对她这类存在的围猎,而他是来警告她的。
“只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有可能阻止敌人继续猎杀我们?”
“我猜是的。”
她蓦地握住他的手,旋即几乎被吓了一跳——简直是冰冷的骨骸,像握住了一个鬼,死意未尽。
但她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撒开手就会风流云散似的:“留下来,我们一起找答案。”
他终于又笑了,只不过笑容变得有点奇怪:“一个有两个我的世界,对敌人来说是一石二鸟的香饽饽。”
他要回去!可他没有刀了,他孤立无援,他是个活靶子……她面白如纸,但不是因为害怕。他知道不是,所以脸上的笑容未变。她真的很像他。可他们是不同的,眼下必须如此相信,他们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同的,她一定……一定不会像他一样落败……
“你的刀会因为你的命令而保护我,但我不想他们那么做。”
她的眼中浮现出惑色。
“因为我也想保护你啊。”叹气似的声口,他始终微笑着看着她。他不要她因为自己而落入危险的处境。
可是她也一样啊,她也想保护他……像是知道她要说出的话,他的一只手指轻轻点在唇上。
四下完全静了。柔滑的月色一泻而下,四处溅落。
他们彼此注视着,各自眼中都另有一个自己。
如相对而置的两面镜子,彼此观照着,于是光的反射被困在内部,形成无尽纵深的隧道,好像可以在永恒中追溯下去,直至遥不可及的灭点。一个暗示结束的句号。
他们真的很像。
可他们是不同的。各自的命运,唯有各自奔赴。
* * *
刀剑们不情不愿地问起那个男审神者去哪里了。
昨晚,为了避免脑袋缺根筋的主人说出“那他就跟我一起睡吧”这种话,一期带领弟弟们连夜拾掇出一间闲置的客房。可今早一看,客房似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该不会那个家伙最终还是住到主人的天守阁里去了吧?!
审神者微笑着摇头,说他没有留宿,已经回去了。
他要返回那个他失去了所有刀的世界了。审神者望着御铃廊外的花圃,想起昨夜的那场一夕之谈。
“保护好自己,我还会再来的。”
说着,他的脚下升起她再熟悉不过的光阵。她仓皇失色地摇头,一刻也没有放手,阵中拔地而起的旋风吹得眼角生泪——她手中的另一双手还是消失了。
传送阵的最后一绺微烬,在已空无一人的廊下空摇明灭。
那是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很久之后她仍然时不时就会想起。
他没有再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