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江,月暗星稀,江面水汽弥漫,水浪轻轻拍打船舷。
林如海带着巡盐缉私营的都统,与两淮水师营过来的提督李松复在水师的战船上。
而贾琏与甄伯昭、薛蝌都在薛家的一艘大海船上。
这艘海船船名青鹄号,全长二十丈,漆色还很新,船的龙骨是巨木制成,听说制成都用了十年,船上载了五百来人,除了战斗的护卫外,还有一些仆佣。
薛蝌正在讲海上的见闻:“海贼凶残成性,多喜欢接舷进攻,近身格斗,因为要抢货物,毁了船就抢不到了。进攻的时候都是快船……”
贾琏听得入迷,一旁甄伯昭却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看一看船舷窗外。
薛蝌笑着问他:“甄大公子不必太过担忧,这次剿匪主力还是水师,我们不过是外围以壮声势罢了,且我们这只海船因为要出远路,特别厚,还特意包了牛皮,坚固得很,一般江船攻不上来,我们的伙计也都是一把好手,只管放心。”
甄伯昭笑道:“我何尝不知?”
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只是两位不知,甄家在江南多年,这两淮水师……实在是有些不中用。我料想他们未必肯实心剿匪。”
其实何止是不中用,兵丁吃空饷的一半以上都有,甚至有些水军营的兵勇,连水性都不识,日常操练都是点卯敷衍,打仗稀烂,敲诈勒索倒是一等一的。
从这方面来说,薛家的护卫都是实打实海上杀出来的,恐怕还真靠谱些。自己带来的,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好吃好喝弓马拳棒调理出来的精壮护卫,不是那些空架子。想到这里,甄伯昭心也稍稍定了些。
他看了眼贾琏,他今日头上戴着嵌珠银冠,身上穿着天青色立蟒白狐腋箭袖,衣冠楚楚,颜如冰玉,哪里像个来剿匪的,倒像是春日游湖赏花的公子哥儿。
他就不怕官兵输吗?
输了怎么办?
甄伯昭心中犹疑。
此时外边却忽然传来三声炮响,昏暗江雾中,千百支硫火箭矢划破夜空,将江面照得赤红如昼。
开战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都走到了甲板上,往那火红光明的地方看去。
黑暗中依稀能辨认出水军这边的快船都挂着官旗,船上兵勇有划船的,有拿着铁盾护着桨手,也有射箭的,快船乘风破浪,很快冲往了芦苇荡内。
然而芦苇荡里早已布下了铁网和火雷,水道狭窄,大船无法进去,小船进去几乎就是立刻被埋伏着的水盗绞杀。
黄正彪纵横长江多年,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漆黑的夜里,两边缠斗着,一旦近战相接,水军进入芦苇荡内的时候,水师火炮就已不再射击,以免误伤自己人,相反芦苇荡内的炮楼上,反而开始对官兵水师的大船开始射击。
薛蝌有些不赞成道:“黄正彪这边明显早有准备,官兵就不该强攻。我们这里明明是上风顺水之处,应该先放一轮火炮,好歹坏了对方的炮楼,乱了对方的水寨,打掉几条大船,才好强攻。”
甄伯昭张了张嘴,他太了解这些官兵了,剿匪,先让本地商人摊派出上一回钱,然后装模作样打上几炮,拿了几艘盐枭交出来的破船和盐,也就回去交差了。
此次迫于王子腾和林如海这巡盐御史的压力,水军营不得不出兵,没有钱,还要和匪徒真打,出兵不出力的可能性太大了。
只怕就是这么打上一打,再让匪徒那边打个几炮在水师的指挥船上,再震吓几句林如海,兴许也就退兵了。
甚至有可能把他们这些来助阵的护卫的船作为弱点,让匪徒作为突破口冲过来主攻他们的船,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愿意剿匪了。
这不是他胡思乱想,而是出来前,家里的幕僚再三分析战局:“此事皆由那荣国府贾琏而起,匪寇只怕要拿他作筏子,好教以后无人再敢提剿匪二字。”
“两淮兵匪历来沆瀣一气,只怕到时候荣国府的船会被匪寇针对,大公子不可不防,最好跟着我们家自己的船,见势不妙就走。”
但当时登船出发之时,他看着贾琏含笑邀请他,一双明澈双眸似笑非笑,忽然心头热血一涌,鬼使神差上了这艘青鹄号。
如今……只能希望不会真的被匪寇当成目标。
他心中忐忑,仍然忍不住问:“我听说那些匪寇知道官兵要剿匪,便广发江湖令,以巨额彩头吸引绿林英雄,江湖好汉来助阵。之前看琏弟这边邀请的漕帮那些好手呢?”
之前刚上船整队演练的时候,他见过那乔泽,神射手,且那些漕帮的人,又精于水性,若是得他们帮助,倒是便宜。
但他这人一贯瞻前顾后,顾虑甚多:“不过也要担心他们反水,毕竟都是江湖草莽中人。”
贾琏道:“无妨,他们先接了我的委托,那就必须忠我所托,不会行那不义之事,他们另外有船,自己战去了。”
甄伯昭原本还担忧这些人反水,如今却又有些恐慌:“琏弟怎的不留几个好手在身旁卫护。”
贾琏微微一笑:“无妨,有薛二公子在呢。而且伯昭兄不也带了不少好手。”
甄伯昭:“……”
他怎么就这么自信呢!
他却不知贾琏心中正有些惋惜,这难得的海战场面,却因为涉及血腥暴力场景,禁止在那个位面直播。
真是个和平安逸的位面啊,贾琏有些羡慕。
他们三人带着随从,在船头默默看着水上战况。
燃烧的风帆招摇在风中,浓烟滚滚,炮火激起的怒浪拍空,江面上斗得十分激烈。
着火的篷帆船上,可见船上的兵勇纷纷跳江,在水中游向别的船只。
寒夜冻江,落水的人都不好受。
忽然,青鹄号上瞭望的船员已喊着:“东南方敌袭!”
众人看去,有一艘巨船带着数只快船,破雾而来,最前的一艘船船头挂着一面金黄巨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十分醒目,船头还雕刻着呲着牙的虎头,斑纹赫然,十分狰狞。
这只巨船船速极快,船帮包着生牛皮,两侧密密麻麻的长桨翻飞如蜈蚣百足,暗夜里白色浪花翻卷。而这艘巨船身后,赫然还有两只差不多的大船,身后还跟着十几只小船,竟是贼寇的主力船队!
甄伯昭心头一跳:“不好!这是盯上我们了。”匪寇如此精准在黑夜中锁定他们这艘船,而水师营的军船也似乎完全没有阻拦,甄伯昭咬牙:“果然!这是里应外合,冲着我们来的!”
薛蝌传令:“用大弩!”
船头两侧装着八架巨弩,左侧的护卫已熟练地将铁矛扣上巨弩发射出去。但天黑,相隔尚远,八支巨弩倒有一大半射空,另一半射中的也只中了船帆、船帮等处,并未造成太大威胁。
薛蝌皱着眉道:“万万不可让他们靠近,我们是海船,接舷战虽然有优势,但是贼寇船多,只怕他们都过来包围我们,用铁链扰钩搭在我们船上,两船相连,便无法动弹。一旦如此,我们便被只能在这艘船上死战。”
甄伯昭心头一凛,道:“贼寇船多,若是我们陷入包围,就算把这艘船上的敌人斩尽杀绝,其他贼船仍然可以继续围上来车轮战!”
薛蝌道:“正是如此,我们船上五百多个人,能交战的只有两百八十多人,只能全力防备,定不能让他们攻上来。”
他皱着眉头,面色沉重,心里知道贼寇一定会靠上来的,接舷战避不了,对方一定是想要捉了他们这几家公子折辱,杀一儆百,好让官府再也不敢动剿匪的主意。
贾琏含笑道:“他们这是冲着我来的,看这些大船,应该是他们主力船队都出来了吧?”
一旁的周琰有些担忧,但仍然回答:“按之前我们得的信息,这黄正彪的座船确实就是这艘飞虎号,此外另有虎翼号,风火号,分别是他氅下两个头目统领,都十分凶残。每只大船都能放下六只快船,作为先锋或辅助大船攻击。”
周琰道:“水师营官兵不知为何,竟然全然拦不住,虽然如今水战中炮击不易,但对方有水寨的炮楼做后盾,我们不能进攻的话,若是在此不动,十分危险。”
贾琏看着那只船队,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带着戏谑:“贾、甄、薛府三位公子在,他们想必想要擒下我们,除了震慑官兵,还能逼勒索要高额赎金。为着这个,他们舍不得杀死我们的,我们这饵对他们来说,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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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师提督的指挥船上,林如海听了探子来报,已怒道:“那边的水师是什么情况?怎么会放行了贼寇主力!速去援救!”
水师提督李松复淡道:“去不了,他们炮塔厉害,过去便会被炮击,而且还有铁网拦江,又有好些猪卵泡包的水下雷,船过不去。匪寇的船队上还有火器,近身不得,如今还是要按原定计划,先将他们水寨强攻下来,那边自然就解围了。”
林如海心急如焚:“那边外围都是普通的民船,没有装备火炮和火器的,哪里撑得住这贼寇的主力船队?”
李松复道:“之前就说了我们水师来围就行了,荣国府的公子到底年轻了些,打仗哪里这么简单的。战场刀枪无眼,瞬息万变,岂能面面俱到。这群匪徒凶悍,若能剿我们早就剿了。他们定然也是觑定那边是弱点,无妨,我们这里抓紧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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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江面上,贼寇已经逼近青鹄号。
船头处薛蝌大喝道:“放箭!”
薛蝌之前温文尔雅,但此刻发令时却目光凛然,与之前截然不同。随着他一声令下,左侧巨弩同时发出,一排利箭直扑贼寇。
对面贼寇船上一阵惨叫,被射倒了五六个。
而对方显然也怒了,开始还击,对面利箭纷飞,更可怕的是还有鞭炮声一样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