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延放下吉他去了楼下的卫生间。柳清言起身在窗边站了片刻,拿起那两瓶空药瓶放进了口袋里,听着电脑里的小号声在金色的海面上高声鸣唱。骆延再回来时,整个人似乎清醒很多。
光是看着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柳青炎就有很多话要说。
像是做了某种决定,柳清言下定决心,将那晚从古玫那带回来的所有物件儿给骆延过目,那些老家伙很可能骆延以前也没见过。
很多人误解她,甚至用异样的眼光评判她,都是因为不够了解。这样的事一刻不停地都要发生在我们身边。历史上的无数个悲剧几乎都由误解和不沟通组成。但是旁人却完全没必要去了解一个陌生人的成长环境,去了解她童年时期缺少的感情,去了解她生活里的悲欢离合,甚至是了解造成她如今这副模样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人与人之间注定无法理解这句话有其正确的部分,因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被误解和不沟通是永恒不变的主旋律,相互包容和交流以解决问题才是难得的健康的人际关系。
柳清言再次回来时,抱着很多跨越时空的资料。这让骆延出现了一些愣神。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相册。这是当年古玫留存至今的照片辑,这里囊括了当时那些孩子们的成长记录,古玫都用照片一一做了记录。
柳清言注意到,她在看到这些照片时的瞬间有退缩的神情,紧接着,她又将敌意和躲避的神色暴露在脸上,尤其是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一直在进行着闪躲,这说明骆延至少没怎么见过这些东西,厚重的历史带来的滞后的感情,一股脑地被泼进骆延的思绪里。
“一开始是好奇,再到后来,纯粹是不由自主。我向你道歉。”
柳清言注意到她的紧张得到了缓解。柳清言拿过这叠相册,替她翻开了第一页。
柳青炎将手边的啤酒拿远了些,并坐在她的对面,慢慢看着她像是在翻阅一本古籍似的,翻阅着她从前的,只属于她自己的记忆。
每一章节,都代表着一个时段。而每个时段的第一张照片,永远都是骆延。这似乎是古玫留给骆延一个人的宝物。
三岁的,四岁的,七岁的,十二岁的,一直到十四岁,上百张照片记录下这群孩子们的点点滴滴,细腻到不可思议。
柳清言不禁在心里嘀咕,自己以前都没这待遇。
照片被一张张翻过,意味着她的记忆开始一点点浮现。童年时期,一直到少年时期,终止于十四岁那一年。然后就再没了下文。
柳清言见她翻阅时的动作是那么轻柔,表情又是那么平静,无端地就开始琢磨,想必古玫那时应该也是个温柔的女人,否则,又该如何轻易就保护了骆延在那十四年中所有的最珍贵的时光。最好的时光。
这是个有道理的猜测。柳清言借用了那些心理学的理论,结合了骆延在看见自己儿时的照片时的反应,在心里估摸着,也许自己的意外出现让她记起了古玫的身影,同样都是年纪大的那一方,同样都是以一个稳定和温和的形象示人,可能偶尔会爆发,但总体上来看,这的确能让骆延变得平静,不得不说是一种能力。
可是这能力并非人人都有。有的人天生暴躁,肚子里装着三味真火,有的人生来平静,有着让那些暴躁的人神奇般地归于平静的超能力。柳清言想,古玫一定是那样温和的人,温柔地保护了在最需要爱和温柔的那些日子里的骆延。
骆延看见这些照片,就能回忆起那个温和的中年女人,就能在眼前闪回出孩提时代的幸福。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中年女人能让骆延回忆起曾经的那些无拘无束的快乐时光,那段时光不被病痛和现实骚扰,是纯净的,不容任何人侵犯的美丽。论谁念及自己过去的好时光,都会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一些美好吧。
十四加八等于二十二。整整八年,那八年,她过得一定很艰难。无助的感觉像把刀子,直插骆延的胸口,也直奔柳清言的胸膛。
生长环境的不同足以造成性格上的巨大差异。柳清言对骆延的态度改变的原因多半出自这里。想必骆延的改观也多半因此。柳清言意外发现了她的旧事,并了解到,骆延不是一个难以沟通的人。
在读完那些古玫的手记后,柳清言竟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也并非一个暴躁的,反而也是有一些平静的能力的人。自己生于一个好环境里,爸爸是公职人员,妈妈是老师,拥有良好的家教,脾气自然也不那么躁动。柳清言不爱发火,更准确地说是不会发火,在市局里总是以一个温和的前辈的形象示人,就像年初招来的那些实习生,选师傅时都爱跟着柳清言,而不是脾气难以捉摸的老牧。
柳清言保持着得体的沉默,默默等待骆延翻阅完了这些照片,便向骆延坦白了自己寻找到了骆延的曾经的事的始末。
骆延的表情出现了裂痕。可是她却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扬起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似乎是默许了柳清言这样本该是无礼的行为。因为随意窥探他人尤其是悲伤的过去一定是要受到谴责的,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只存在模糊难辨的一瞬,几乎不存在事事顺意的相互扶持。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巫凡闲得没事干,在内部网络里搜过去的一些案件,如果不是柳清言的心里冒出了一种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奇怪道德感,如果不是柳清言对骆延的态度有所改观……
现在已经没事了。柳清言清楚地看见她落下了眼泪。自幼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但却被另一个中年女人所救,那样的恩情纵使铁石心肠也要肝肠寸断。这个说法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女性身上的那种独有的,而大多数男性不具备的细腻与温和的能力,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吸引着骆延向那温柔乡走去,并沉沦于此无法自拔。
温和与温柔虽一字之差,但都是骆延亟需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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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延虽然依旧不爱讲话,但柳清言明白,那就是来自生活的,日复一日的折磨留在她身上的刻印。这一点都没关系,反正如今这世道,沉默意味着充实,随意地开口才代表着空虚。
柳清言猜,也许自己的出现,真的会让她联想起古玫的影子,进而让曾经温暖的回忆占据整个回忆。如果是那样也是好的,心理疾病的危害柳清言见识过很多次,那些从一线走下来的战友与前辈最后的结局无时无刻不在告诫柳清言,心理和精神健康,以及开口说话与人沟通的重要性。
沟通意味着交流,意味着我和你把想说的话抑或是情绪表达出来,就算是穷尽了人类的语言也显得苍白无力,音乐也不乏是表达的有力证据。摇滚乐嘛,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这就是生活,高级的感情,最终形成精神和意识;低级的感情,只能沦为脾气和情绪。之前柳清言也鼓起勇气试图和自己的新室友说上两句话,骆延总是拒绝她。现在柳清言又一次鼓起了勇气打开了沟通的可能性,即便打开的方式有一些不道德。骆延却没有拒绝她。或许,柳清言找到的这些,也是骆延一直在找的。
这是不是说明,柳清言在心里揣摩,这些曾经的物件,也是骆延苦苦追寻的,实存于心里的那些谜团的最终谜底?
骆延速读了一遍古玫的日志,最后轻轻合上了册子,手指尖出现了轻微的颤抖。柳清言猛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她拿起啤酒,仰头灌了几口,好像这样才能让自己勉勉强强镇静下来。柳清言把兜里的烟盒和火机推给她。
“……可能,可能你以前从来没遇见过我这样的人。年龄和心境是否成熟,实在没什么关系。”
一直低着头的骆延微微动了下她的眼角。她并不知道柳清言说出这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曾几何时柳清言也跟骆延差不多,不爱和人交流和沟通,遇着事保持沉默,总是一个成年人遭受生活的毒打后练就出的好本领。
难道,如果骆延是比自己大的那一个,就该轮到她成为做出第一步努力的那一方吗?
“你肯定也没遇到过和比你大很多的人,也不像我这么啰嗦,和爱管闲事。但是——”
柳清言顿了顿,观察了下骆延的反应。她微微抬了下头,眼睛里变得不再僵硬,而是有一片流动的情绪。
“我有个朋友和我说,说我不会和人沟通,不会和人做朋友。所以我决定,和你做朋友。”
骆延抬起了她的眼睛,望向似乎有些局促的柳清言。好似听见了一句咒语。
“多数时候,我们的生活没那么幸运。就好比我吧。我的日子里,通常情况下每隔几天,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才会出现一件值得记录的事。我希望,能把这样的间隔缩短。”
柳清言没有告诉骆延,自己见过院长,和看过几眼她的日记这件事。
骆延也没有告诉柳清言,自己有一天不受控制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这件事。
“或许,与众不同的人总是要遭遇些不一样的待遇的。我想你也是。”
柳清言从兜里拿出了一颗奶糖,放进了骆延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