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抹极具引诱力的深棕色,现在是一团犯病了的深棕色的魔药。
柳清言有一刹那记不起了她第一次见到骆延的那张没什么活力的脸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已失去了力气,失去了想象的力气,纵使疼痛和激素依旧支配着自己的头脑。
这会不会,只是未来漫长生活之中不经意的第一次,抑或是日后回想起,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一次回忆?
只是因为一次病痛,就让这样毫无准备却又充满暴力的体验如一把电锯撕开了柳清言心里最为不愿展示的部分。一次海啸,或是一次雪崩产生的威力此刻在柳清言心里远不如骆延给自己留下的这一道道痕迹来得凶猛来得迅速,似是一个巴掌,一个疼痛的信号伴随着神经直达中枢,写进记忆的序列里,钻进心脏里的一道还没轰开的门。
整张本该显得温馨的地毯,因为骆延的这一闹而变得脏兮兮的。柳清言挑了个算干净的位置坐下,靠在沙发沿上,揉着腿缝之间的疼痛,听着霸霸在自己身边哼唧着,小狗的脑袋使劲地往柳清言怀里蹭。柳清言总算是听到了骆延那传来的匀速的呼吸声。
待柳清言清楚地听见骆延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她默默推门走进了书房。真希望她醒来时不要记得这一切。
这个暴力又愤怒的深夜,把骆延在柳清言心里原本的印象在一瞬间改变得彻彻底底。
——
柳清言解开了上衣,露出新伤和旧伤,冰凉的药水通过揉搓传来的热意和无法忍受的痛感让柳清言只得靠咬牙和捶墙硬撑过去。
现在是后半夜的凌晨两点多,从没关紧的窗户渗进来的冷风把柳清言从噩梦中打捞了出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上的一处绷带掉落得七七八八,床单上染上了一些血迹,看上去恐怖极了。
这般另一种形式的满目疮痍却不能让柳清言自己感到一阵酸楚。她清楚地知道,此刻,二楼,那个小小的卧室里,说不定已经断片儿了的骆延正睡得熟,或许等太阳照常升起后,根本不会记得前一夜,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灾变。根本不会记得柳清言忍着膝盖那传来的异响,把昏过去的伤者背去了二楼卧室。
药水刺鼻的味道成功驱除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困意。窗外的雷声雨刷似地侵袭个不停,似乎在预告着,这暴力的天气和屋外的进入睡眠了的骆延一样,这令人抓狂的事以后会有很多次,乃至无数次。
这也许在敦促着,甚至是警告着柳清言,这又是一次失败的合租。趁早违约,跑路才是上策。
柳清言穿好衣服,快步走过依然乱糟糟的客厅来到厨房,从冰箱里随意抓了些面包和牛奶。
奇怪。这冰箱门怎么合不上?
柳清言反复试了很多次,轻的,重的,无论如何都合不上这冰箱的门。直到柳清言又一次重重地推,冰箱门的一角撞到了柳青炎的脚踝。
柳清言那始终无法集中的精神终于在这一刻濒临了阈值。还没等合上冰箱门,柳清言的脚底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
……
和任何一个大城市一样,丹柏市也有车祸惨剧,吸毒过量,校园霸凌的悲剧。报纸和早已失去良心的新闻学硕士们为了彼此之间一较高下,也会刊登夺人眼球的照片,例如道路上大滩的血泊中躺着被覆盖的尸体,或是校园里遭到不公待遇的受害者。他们把沾着毒药的镜头直指伤者的心跳。另外,从丹柏地产中心和华北平原中脱胎换骨的高楼大厦创造出新的难题——没多少人真正关心这些。捐献出生命的孕妇从上一跃而下,擦拭玻璃和测试安全绳坚固程度的短工时刻面临与之相同的危机。与这些相比,冒着雨,从马路上四处都是开着长灯的汽车司机和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中分辨出回家的路的柳清言——一个孤单的三十岁女人实在是不值一提。比柳清言的吨位和马力更大更强壮的并不是一个更为魁梧的同僚,一栋新建的小区,而是同样的一颗为之搏动的心脏,一颗闪耀着的,疯狂的钻石。
怪事一桩。两个人都从未认真地像孩子那样数过天上的星星,也都从未认真地像对待一个对手那样对待各自的日常生活。得过且过是日复一日的命题,面对生活中的琐事,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不爱交流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然后就像是一声扫过早餐桌的尖叫,两个人毫无准备地同时开启了人生的新的篇章。
事情是很明显的,长大是很不好玩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时间会把你变成充满攻击性却又无法避免伤害的成年人。人类的每个个体的青春都是万能的,只是没人能永远年轻。她们好像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进入了倒计时,数着即将面对面交换心脏和大脑的日子,那些始终在期待中试图学会从桎梏的控制中跳伞和飞翔在自由的天空中的心境,被平等云雾和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疯人院围得水泄不通。推倒一个成年人的最后一点精神支柱往往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往往都是那些,半夜因为一个噩梦而惊醒,上了一趟厕所后去冰箱里找吃的,却发现怎么也合不上冰箱的门。
记录,而非创造。虽说得好听——然而生活是漫长且复杂的过程,活着就是提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