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延看着房东顺着柳清言让出的身位走了进去,自己也跟上了房东的步伐。期间,除了楼道口的那一眼,骆延低下头,看都不看柳清言,仿佛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也毫不在意突然出现的这令人浑身不自在的尴尬。柳清言和巫凡只是靠在书房的门口,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受尽苦难的看家的年迈仆人,今日终于等到了女主人归家。
如房东所言,另一个租客正是骆延。
房东提到过二楼的另一个租客。这里别有洞天。小卧室旁边有一间面积很大的空房,呈矩形分布。房东说这里原来摆了一张斯诺克球桌,后来因为球桌年久失修就拆掉拿去扔了,于是就被骆延提议改造成了一间录音棚似的房间。这里经过设计,成为了一个简单的集录音室和排练室为一体的练习室,大号的沙发和一些起居旧货亟待收拾,还有那些闪亮亮的音乐设备,一摞的效果器和电线。
原来刚刚房东回绝了自己进去看看的请求,是因为这里是骆延的另一个房间。
靠在书房门前的柳清言又一次看清了她在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双眼睛。好像那眼睛替她排除了任何杂念,看见那双眼睛时,柳清言在一瞬间就忘却了这双眼睛的主人身上的那些纹身,她身上的那些有一定辨识度的烟酒味儿。而自己已然被那团深棕色的火花灼烧得入骨三分。
那是一对拥有着浓烈的棕色的眼睛。这种颜色柳清言从未见过,似乎天生携带了一种诱人的忧郁和东方固有的神秘与吸引力。这双时而锋利时而散漫的眼神赋予了主人无与伦比的魅力,危险,却带着一些极难察觉的柔软,像是一根通了电的绳索,随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捆走每个人的注意力。
是骆延。骆延是她未来的室友,是前不久在市公安局的大厅里见到的骆延。也没过去多少天,今日又见面了。还是以新室友的身份。
柳清言看着一行人来来回回走在房内,闷声搬运着许多乐器,而骆延去了二楼就没再下来,自己便回了书房,架着下巴一言不发。巫凡跨坐在柳清言附近的一把椅子上挠着头,毫无应对之策。
骆延一直在二楼布置着卧室,暂时不需要往返于楼下楼上,也没和她的新室友打一声招呼。柳清言则一直在看着书房门口的那些路过的身影,那些来来去去的身影好像只是一阵只能带来谜题和神秘的风,甚至还要携来一股奇异的味道,把柳清言堵在了这个冬季里郁闷的书房中。
整场尴尬一直持续到骆延走下楼梯,这期间柳清言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去缓解尴尬,终究还是无法开口。
柳清言有点不敢看她。不光是因为那双对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的眼睛,还因为这个人。这座曾经由钢铁做的城市未免还是有些太小了。巨大的矛盾像一颗巨石扼住了柳清言。
巫凡刚刚见到了,下楼的时候,电梯口那边,和朋友在搬架子鼓的骆延还抛给柳清言一个怪怪的眼神。那眼神里藏着疑惑,藏着莫名其妙。
巫凡只是心里嘀咕,骆延一定不是一个极易相处的人,年龄差带来的代沟又那么大,而柳青炎又是一个长期生活在体制内的人,没多少人真正了解柳清言的脾气究竟是怎么样的,而将来会闹出什么矛盾又或是什么规模的摩擦,非常难说。何况是和手头上的案子的一个当事人成为室友,这种小概率事件也让柳清言遇见了。
巫凡在心口为自己的柳队长狠狠地攥了一把汗。
饶是见过世面的柳清言,还是努力遏制住了内心的翻江倒海。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和案件中的当事人在案件之外再添上一层关系。柳清言的心里纠结着,反复斟酌着说话的分寸,还是在巫凡的鼓励和注视下去了二楼。
上了二楼,柳清言注意到,她的那些朋友就像是保镖一样都围在骆延旁边,同样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自己的好朋友的新室友居然是一个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女警察。生活上的压力突然又增加了不少。
另外,柳清言发现,她那些朋友们的神色在传递同样一个信息,就是除了当事人之外,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地下乐队的主唱已经和一个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成了室友。一想到这一方面,柳清言的耳根就冒出了罕见的红色。那是尴尬症犯了。生平第一次。
骆延摘下耳机,起身甩给其他人一个眼神。眼角余光中,柳清言看见骆延的那些朋友全都尴尬地从自己身边快步走掉了,全都低着头,像是被审判着似的,整个二楼只剩柳清言和骆延两人。
这里有股味道。是熟悉的味道。这股味道在那间发现兔子尸体的出租屋里也闻到过,并且经久不散。现在柳清言知道了。
烟味,酒味,药味,柳清言甚至分辨出一种奇怪的臭味,好像是猫咪的粪便的味道。柳清言一时没能分辨出那些刺鼻的烟酒味究竟是屋子里因为他们的吸烟而带来的,还是因为面前这人身上自带的。
柳清言简单地看了眼,那修饰一新的录音室里的设备好像都不便宜。一时间她竟分不清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富裕家庭里的叛逆小姐,还是长期混迹在城市下水道里的年轻住客。总之,这些都不重要了。自己一个三十岁的,与人合租的经验不多,甚至和年轻人沟通的经验几乎为零的老年人,要和一个小自己八岁的女孩同住一个屋了。
柳清言并没有说话,只是在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后,柳清言扭头便看见骆延依然坐在那把椅上,敛着眉注视着自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无礼的客人。
她像一头沉稳的居住在草原上的猛兽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清言,像是在盯着不远处的一头对危险毫无知觉的鹿。这种处在危境之中的对视,柳清言一般都是在面对那些罪大恶极的嫌犯时才会用。
深棕色的眼睛。又是这双眼睛。自那次看见黑白照片后,这双眼睛像是魂牵梦萦似的把柳清言这段日子里的思绪搅得不得安宁,可至于是为什么,柳清言居然毫无头绪。那颜色看上去却是极普通,可一旦联系上她那张玩世不恭,却又带着磅礴野心和些微脆弱的面庞上,竟然又显得那颜料出自大师之手。
这个房间里的暖气开得足,房东大叔还给壁炉里添了一把火,这导致只穿了一件厚外衣的骆延撸起了她的袖子,暴露出了她的那些纹身。
她像一头负了伤的母狼一样,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生人。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柳清言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注视,于是她坐在那沙发上,草草地讲出一句“你好”后,就开始思考着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些动静。
骆延写了一张纸条搁在桌上,移给了柳清言。一串数字,这似乎是她的电话。
出于尊重,柳清言也把自己的电话写下交给了骆延。
柳清言有点懵地看着她。骆延没有看柳清言,仿佛听不见自己为了缓解尴尬而发出的咳嗽。她的动作一点也不扭捏,自顾自拿出了手机,像是在给微信列表的新朋友备注。她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冰冷,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山。对今晚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似乎完全不在意。
柳清言刚想开口,迎面就又撞见了骆延的眼睛。这道眼神和先前的冰凉完全不同,柳清言从中看出了一些类似同情的意味。无端地,柳清言开始猜测,她的语言功能会不会真的有问题。可能沉默才是她的拿手好戏,断断续续地说话才被证明是语焉不详的功能障碍。
在猛然想起自己应该是来归还东西的后,柳清言动作飞快地从口袋里拿出那两个小药瓶放在桌上,推给骆延。
骆延冷冷地侧过一道目光,又收回了目光,弯下腰从桌底下拿出一个纸袋,推给了柳清言。
纸袋里是一小捆现金。想必是欠的前前房东的租金。
她的眼神,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又一次如一记重拳直奔柳清言狂跳不止的胸口。这会是一次很糟糕的经历,自己和一个事先在警局接触过的当事人成为了未来可能的室友,听上去就有够荒诞。
骆延的意思,似乎是要让柳清言把这钱转交给那个房东。
柳清言起身,忽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自己不是来登门拜访的,况且,这屋子也是自己未来的家。于是只好带着钱离开,收起了和她握手示好的想法,也一句话不说。
骆延目送着眼前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恍惚的神情像是刚刚从一场险象环生的手术中幸存。直到意识恢复,她才略显诧异地回想起那个房东不久前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