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陈长炜点头,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被逼着来的,只能推说,“毕竟是失踪案件,我要交叉对比廖辉这边的信息。”
“哦,”何立业将信将疑地说,“巴黎。”
“那他在休假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这样的询问大概率得不到什么答案,但是陈长炜要的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结果,然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回忆过去的时候,陈长炜的脑海里却像被雷炸过一样。
众人背对的屏幕上播放的实时新闻里,正播报着警方查获的一起失踪案,受害人的名字是郑依琳,在逃的犯罪嫌疑人正是陈长炜。
一滴冷汗从鬓角处淌下来,顺着下颚骨跟颈间的曲线滴进衣领里。
“好了侦探先生,这么多年前的事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给你了,我送你出去吧,大家也都散了吧。”
说着,伸手过来拉陈长炜,眼见着其他人松散地从自己座位上起身,陈长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女主持人正义正辞严地介绍着嫌犯的信息,而他的照片正在屏幕正中央。
“想想办法,你快想想办法啊,”陈长炜小声嘟囔着,“你要是不帮我,咱俩这会儿都得进去。”
“进去就进去,拘留所那地方我熟,你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要酒要肉都有。”
“我没空跟你闹。”
“我也没跟你闹。”
“你耍混是吧。”
“随你怎么想,谁让你不听话的,我走了。”
“陈长江,陈长江……”顶着侦探名号的陈长炜叫了两声,无果后,看着何立业拽着自己的手,心里跟他说了声对不起,尖叫起来。
“怎么了?”
差点转身看到屏幕的何立业转了回来。
“你为什么拉着我?”陈长炜质问道。
“我……送你走啊。”
“我进来的时候也是你拉进来的。”
何立业尴尬地站在原地:“有什么问题吗?”
“有,”面对着自己的新闻,站在人堆里的陈长炜铿锵有力地说,“廖辉的未婚妻曾经隐晦地透露给我说,他失踪之前疑似遭到男同事的性骚扰。”
性骚扰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引起一片哗然,何立业像触电一般放开陈长炜,脸上一阵红一阵紫,同事们也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陈长炜则怀着满心的愧疚从广源科技逃脱。
“这个孽作大了。”从科技园区逃出来的这一路,陈长炜时不时地回头看对方有没有追上来打他。
因为手机没电了,走了好远才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陈长炜靠着基柱靠着才勉强站直,拨下了肖清月的电话。
“喂,哪位?”
“我是陈长炜,”他转身看着街上的人流,还好,没人注意自己,“你看新闻了吗?”
“天啊是你,你怎么样啊……”
陈长炜觉得她没问出口的话是:“你有没有被警方抓到。”
“暂时没事,你们姐妹要干嘛,我辛辛苦苦帮你们调查,结果我在广源科技的显示器上看见自己成了嫌疑犯。”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找不到我姐姐,但是你相信我,这件事不是我姐姐做的。”肖清月急切地解释着。
“不是她是谁,”陈长炜几乎被气哭了,“难不成是我自己向警方检举我自己?”
“今天早上有警察联系我,他们在追查绑架案正好跟我姐姐准备用来威胁你的房间在同一层,这就是个意外,知道这件事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可是你家座机的时候没人接。”
“我在帮你们姐妹奔跑的路上呢,”陈长炜说,“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出门,我们约在就近的警局见面。”
“去警局做什么?”
“当然是把事情说清楚,”陈长炜觉得头要从中间裂开了,“我现在成了畏罪潜逃的嫌疑犯,怎么帮你们找人,你们这么做也太不道德了。”
“可是,”话筒里传来肖清月期期艾艾的声音,“跟警察说明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帮我姐姐了?”
陈长炜差点被自己吸进去的空气噎死:“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把一个无辜的人害成这样,到现在为止,还是只想着自己吗?”
肖清月想了一会儿,对陈长炜说了声:“抱歉。”挂上了电话。
“喂喂,什么意思,你……”陈长炜狠狠地挂上电话,那个号码再打过去就是关机的提示音。
“好好,很好,”陈长炜一头撞在公共电话上,直接给显示器砸了个稀碎,他连忙从“案发现场”溜出来,“现在该怎么办啊?”
“自首,报案。”
“都说了不能报案了,不行,不行,”陈长炜说,“还有六天就是小媛儿的生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冒这个险,就是逃亡也得逃。”
“你逃不掉的。”陈长江不屑地说,“同居”一个月,这个身体的主人是个什么样子,他可能比陈长炜本人更清楚。
“你可以啊,”陈长炜乞求着,“你帮我。”
“为什么?”陈长江反问道,“陈东研究的药剂是抑制我的存在,你是所有人保护的本体,我呢,就是个寄生的意识体而已,而且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你,顶多算半个室友关系,我又没有义务帮你。”
“你别走,我给你钱,给你好多钱,求你帮帮我,帮帮我……”陈长炜一个人在街上自言自语,所到之处行人唯恐避之不及。
9
清早的街道满是人们忙碌的身影,两个背书包的小学生举着钱敲了敲早餐摊的招牌:“老板,来四个包子,两荤两素。”
老板从桌子上抬起惺忪的睡眼,挠着脖子上的蚊子包:“没有没有,走开。”说完,又埋头睡了。
“什么态度。”
“真凶。”
两个孩子跑开后,一只手拍了拍掌柜后脑:“老板,买包子。”
“哎呀,”伪装成早餐摊老板的李生不耐烦地抬起脸,“没有了。”
“没有了?”
“当然没有了,你聋啊……啊……”李生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敬礼的时候把手磕在面板上,“高高高队好。”
“有没有包子?”
“有,”李生把热气腾腾的包子送到他面前,“高队,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高岩捡了个包子吃起来:“局里有会我就提前回来了,老张怎么样?”
“就那样呗,”李生也捏了个包子吃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整个人跟疯了似的,瞪着俩猩红的大眼睛,那劲头太吓人了。”
“确定是他孙女了吗?”
“根据目击证人的口供和现场遗留的物证,基本上确定了。”李生说。
“老张人呢?”
“送回家了,六十岁的人了,折腾了一宿,精神头不行了。”
“知道了,”高岩说,“好好看摊,你这蹲守的太不专业了。”说完,端着仅剩的包子去别的蹲守点慰问去了。
陈长炜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熟悉的早餐摊,听着老板应付顾客的吆喝声,耳朵不自觉地动了下,再往前走,麻将桌上的四个人也是生面孔,这些都没有引起陈长炜的注意,直到理发店门口站着的人大喊一声他的名字,陈长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处境。
嘴里塞着半只包子,手上拿着另一半的高岩箭也似得冲了出去:“小子,这次你别想逃了!”
依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陈长炜几次堪堪躲过追捕,平常疏于运动的他逃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笨蛋,跑s形。”
“什,什么……”陈长炜喘着粗气,似乎肺子要炸开来一般。
“我是说,看到障碍物你要绕,哎呀就是,别跑直线啊大哥,”陈长江提醒道,“被别人抓也就算了,后面可是高岩。”
“高……高岩怎么了?”陈长炜气喘吁吁地问。
“高岩的事儿你不知道,哎哎哎你看着点,”陈长江眼见着自己的身体往道边的树上撞去,骂道,“要命啊,大哥你能不能专心一点,我让你绕着障碍物,不是让你撞障碍物。”
“抱歉哈,我,我没看到。”
“你能不能专注点,逃命呢,你跑不掉就没办法参加小媛儿的生日会,追不回你的前女友了。”陈长江回头,机警地看着身后。
陈长炜用尽全力跑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陈长江衡量了一下目前的状况,依照陈长炜喘息的频率,心肺的状况,和脚下的步伐,果断地说:“算了,还是我来吧。”
撸起袖子,脚下加速,从试图拥抱的小情侣之间穿过去,旋身绕过一个拄着拐的年轻人,左拐右绕晃过两个障碍物后,突然加速。
跟在后面苦追不舍的警员叫苦不迭,冲在最前面的李生眼见着陈长炜的脚步越来越坚定,越来越轻盈,和刚开始逃跑的时脚底轻浮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他慢慢地落下阵来。
全力加速的高岩紧追着面前那个像豹子一样矫健的身影,心想,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陈长炜,诡计多端,逃跑路线刁钻,明明是自己在逃命,还时刻不忘给身后的人挖坑,比如刚刚陈长炜一头钻进饺子铺里,接下来他们就得准备接受一场饺子雨,类似的状况不胜枚举。最恐怖的要属陈长炜一猫腰钻进了炸串店,就在高岩慌了神四下寻找掩体的时候,飞射过来的竹签子扎得他一头一脸。
泼过来的并不是他臆想中的热油,高岩不禁在心里对陈长炜产生一丝好感,然而这丝丝好感很快被他嘴角的那抹嘲讽的笑意驱散。
眼见着快跑到路口,高岩加快了脚步。
陈长江利用人群的阻挡,踩在垃圾箱上,整个人像燕子一样在空中腾起,稳稳地落在斑马线上,此时倒计时只剩下不到一秒钟,高岩等人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婴儿车吓得措手不及。
等高岩赶上去的时候,他追踪的陈长炜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敲门声响起来,姜妍深吸了两口气,起身去应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前一天处理事故的警员:“请问有事吗?”
“因为涉及家暴事件,我们要定期家访的,请问你丈夫在吗?”老张问道。
“没有,”姜妍说,“他在医院。”
“很好,你女儿在家吗?”老张看着厨房里的小小倒影说道。
“在……在家。”
“我可以和她聊聊吗?”
姜妍犹豫着。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在家长身上,尤其是母亲身上的伤害更容易在孩子身上造成影响,我是专业人士,”老张说,“让我跟她聊聊,并没有什么坏处。”
姜妍又犹豫了一小会儿,让开门:“当然,请进。”
在姜妍给出外勤的警员煮咖啡的时候,又有人按门铃,这一次是一个难缠的快递员,找错了路,非要她签收别人的快递。
就在姜妍手忙脚乱地解释的时候,老张拿出一张陈长炜的照片放在孩子跟前:“小媛儿,你认不认识这个叔叔呀。”
小媛儿点点头,眨着大大的眼睛,回答道:“陈叔叔。”
“你陈叔叔在哪儿啊,”老张问道,“是不是在你家呀?”
小媛儿摇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难题。
“是这样的,你陈叔叔闯祸了,有好多坏人要抓他,我是警察,”老张抓起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肩章上,“爷爷是来救你陈叔叔的,好孩子,带我去找他好么?”
小媛儿认真想了一下,歪着头问:“那你很厉害吗?”
老张展示肌肉给她看。
在小媛儿认真思考的时候,老张希望临时被他抓来的快递员能够把时间拖得够久,单纯的小孩子显然被他虚张声势的气质惊艳到了:“好吧,我带你去找他,跟着我。”
出了客厅,穿过餐厅,小媛儿拉着老张来到书房储物间门口,小手窝成筒状,在老张耳边说了些什么。
老张推开门,走到壁橱跟前:“要我亲自动手吗?”柜门自动打开,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好久不见。”
此刻,陈长炜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处理完事情的姜妍也赶了过来,只能紧紧地抱着尚不明白事理的女儿,眼睛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看着。
“你要自己走,”老张抻着胳膊,有意无意的露出腰间的手铐,“还是我带着你走?”
陈长炜从狭窄的壁橱里跨出来,跟着老张出了前女友家。
“我没动过那个女人一根手指头,我发誓。”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陈长炜第一时间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真的?”
走在前面的老张让人看不清面容,含混不清的两个字更让陈长炜心惊肉跳,他的脚尖下意识地朝对街撇,正当他准备身随意动的时候,老张好像脑后长眼一样扭过脸来:“别瞎想,小子。”
“什么?”陈长炜看着前面的人心虚地反问,脚尖划了个半圆回归原先的方向。
老张靠着马路沿站定,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不管你想什么,小子,我做了整整四十年警察,手下抓过的犯人比你吃的盐都多。”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陈长炜,“别想跑,小子,你的一举一动,你脑袋里任何一个想法我都知道。”
陈长炜接过来闻了闻,别在耳朵上:“戒了,为人师表一身烟味儿太不像样子了。”他看着前一天才见过的警官,晨光中的他容貌未变,却明显苍老许多,“你后悔做警察吗?”
老张明显愣了一下,如果是一天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否定的答案,可是今天,后悔和不后悔这两个答案,他都无法轻易出口,只能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像感叹也像自言自语一般说着:“谁知道呢?”
街上,行人如织,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站在城市的一角陈长炜忽然有种疏离的感觉,好像那样的生活真真切切地离自己而去了,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种强烈的疏离感并非出自自己身上,而是来源于身旁这个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警员身上。
“你怎么了?”陈长炜问道,他能感受到旁边人平静地表面下,波澜起伏的情绪。
然而老张只是静静地喘了几口气,落寞地说了三个字:“没什么。”
“不回家吗?”
家这个词刺痛了老张心里的伤,他强忍着几欲喷薄而出的情绪,吞吐着烟圈,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他的伪装。
陈长炜不再追问这个问题,向他借了火,一警一犯,当街抽起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