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走走?”
沈安伸手捏住面前这人削瘦的下巴,只叹:“你又瘦了。”
谢遇良眨了眨眼:“你不喜欢?”
哪里会不喜欢,沈安轻轻一笑,借着姿势顺势抚上谢遇良的后脑,就这么大庭广众地在他唇上烙下一吻。
浅尝而止。
“啊……”谢遇良虽由着他亲,却也臊得慌,扭头就见几个路人惊讶望向这边。
谢首领天不怕地不怕,年纪大了反而脸皮薄,当即推开沈安,好半天才说:“……不知羞。”
沈安几乎是立刻笑出声,靠到谢遇良耳边暧昧道:“我还有更不知羞的,阿良要不要听?”
“打住啊,”生怕这人继续说点什么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谢遇良赶紧叫停:“打住,我们是来办正事的。”
不提还好,一提沈安就恼,冷笑一声:“正事,什么正事?是谁说要带我出来玩,还只带我不带别人?又是谁向我许诺此生不再欺瞒?阿良,你真真伤透我的心呐。”
谢遇良微讪:“我以后不瞒你就是了……”
“以前还有什么瞒的?”沈安捏了捏谢遇良的脸颊,把他的手捞起来,“一并说出来,眼下有的是时间。那鬼谷修士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过?”
襄县大街店铺林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此地虽小,但民风淳朴,谢遇良很快融入进去,不一会儿就走在前面牵着沈安的手,嘴里说:“百年前我们蛇妖一族住在深山村庄,那日离开临江,我赶回去找爹娘……”
谢遇良绝对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踉跄走在熟悉的山间小道,往日不敢近身的蝇虫围在身边嗡嗡作响,若非他没了内丹,被当成普通凡人,那群虫子怎敢靠近?
这样想着,便扁了扁嘴,眼中氤氲起水汽。他要回去跟爹娘告状,虽然极大概率会被爹先说教一顿,毕竟他是偷跑下山,去的还是最危险的临江城,但娘一定会把他抱进怀里,温声细语地哄他。
谢遇良脚步加快。
可随着离村庄越来越近,他心底的困惑也越来越深。
太安静了。
天将薄暮,正是晚饭时分,天边却没有一缕炊烟。寂静的黄昏令谢遇良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加快脚步,最后拔腿跑起来。
“爹,”谢遇良剧烈喘息,大喊:“娘——”
进了村庄,他心头一紧,立刻扑到地上躺着的那人身上:“苒奶奶!”
谢遇良伸手去探脉搏,瞳孔骤缩,登时呆愣在原地。他怔怔地看着老人嘴角渗出的黑血,一个猜想忽地涌上心头,便查看她的脖颈。
两个排列整齐的牙印凹槽映入眼帘,那伤口周围泛起黑紫色的斑点,犹如一条毒蛇蜿蜒在她的肌肤上,看上去触目惊心,狰狞而可怖!
谢遇良心惊,起身去摇另一个面朝地趴着的男人:“刘叔?”
刘叔双目圆瞪,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翻过身,死不瞑目的两眼直直对上谢遇良。
“刘叔!”谢遇良猛地吸了两口气,咬紧后牙,颤抖着伸手扒开他的衣领。那脖子上的伤口被扯得十分深,浓黑的粘稠血液缓缓流出。
谢遇良紧握着拳,泪水泫然欲出,又被他狠狠压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愤怒。就在这时,他的手腕被突兀一股巨力死死握住!
谢遇良猛地抬眼,眼泪便直直落下:“刘叔——”
被他称为刘叔的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他死死握住谢遇良的手腕,眼睛圆瞪,密密麻麻的血丝在眼白涌现,仿佛一直不愿闭上眼睛,正是为了这一刻:“——跑!!!”
声音绝望而悲壮,尾音直上云霄。
谢遇良低下头,死死抵在刘叔的手上,这只手曾经托着他上树摘果子,曾经沾酒点在他的嘴唇上,他苦着一张小脸,刘叔则遭来爹的咒骂。
是谁……
是谁害了你们……
谢遇良眼里冒火,他陡然站起身,拾起刘叔身旁的桃木剑。
刘叔仰着的头颅缓缓落下,口里溢出一道轻轻的祈求:“快跑……”
……
想到这,谢遇良拿起面前小摊上的团扇,学闺阁小姐那般挡住自己的脸。
他不是不愿告诉沈安,只是鬼谷牵扯到的事情太多,萦绕在他心头的苦楚更甚。他无人可怨,只怨自己无故离家,没能保护爹娘。
忽地被人揽入温暖怀抱,谢遇良垂下手:“我一路走,一路找,一路的邻里亲人皆是惨死状,他们死得好惨……后来……后来我才知道刘叔为什么求我走……”
……
一路上,死尸遍地,村庄竟已被屠尽。他将一具具尸身摆正,一一合上他们的双目。
三岁孩童满脸血污,他走时,孩童稚嫩的小手抓着拨浪鼓,歪了歪脑袋,对他说哥哥再见。此时了无生气地趴在母亲怀里。
连孩子都不放过……
是谁……
——究竟是谁!!!
谢遇良愈是痛苦,就愈是愤恨,他的心他的手抖都不成样子,只一双仇恨如野兽凶怒如猛禽的双眼死死注视前方。
他终于走到自己的家。
谢遇良颤抖着手,触摸门扉,良久,他的手臂无力垂下,跪在地上悲恸哀嚎。
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嘶鸣着,痛苦地从喉间溢出惨叫。他的额头抵着地面,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不断涌出,似乎他怎样不愿面对都不得不面对,刘叔让他跑,可他能跑到哪去,这是他的家啊……
他唯一的避风港,他的邻里亲人,他从小生活的村庄。
俨然成为一座令他生不如死的地狱。
正当谢遇良悲痛之时,门扉突兀地从里面被打开,星星点点的烛光从屋内映射出来,一道柔弱纤细的女声响起:“良儿?”
谢遇良愣了,他的嘴唇颤抖,沾满鲜血的手伸出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娘?”
他无法形容那种心情,失而复得,欣喜若狂,他的娘还活着。那一瞬间的异样直觉被谢遇良下意识忽略,他抬起头,泪水流了满面,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既悲痛万分又难掩欢喜的笑容,“爹他……”
然后他就怔住了。
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脚底直上脊背,灭顶的冰冷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震惊地瞪大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女人满嘴腥红,两颗毒牙已经被血液浸染,她的衣领、指尖、满身满脸,都是血,都不是她的血!
她熟视无睹自己身上的变化,扶起呆愣的谢遇良:“良儿啊,累不累?我的儿离家这么久,怎得一封家书都没有?你爹知道了非得揍你。”
谢遇良干涩道:“……爹呢?”
娘让他进屋,把门扉掩上,喃喃道:“染了风寒,在卧榻上躺着。良儿吃过没有?娘去给你做碗面……你最爱吃娘做的面了……”
血腥味弥漫在村庄上空,屋外尸横遍野,屋内血味更甚。
谢遇良觉得自己的泪已经流干了,他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缓缓走入里间。卧榻上躺着一个英俊不失威猛的男人,他只静静躺在那儿,不会再抬起手满含笑意地召他的良儿,不会再嗔他的良儿胡跑乱疯不成体统。
看了一眼,谢遇良本以为不会再流出眼泪的双眼再次猩红,他脱力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挪过去,小声唤:“……爹……爹……”
他挪过去斜靠在床榻旁,用自己的手握紧爹的手,那布满茧子的冰凉的大手被他握在手里贴在脸上。目光在触及爹脖子上的伤口时蓦地怔愣闪烁,谢遇良闭上眼睛,艰涩开口,等一个不会有回应的答案:“爹……良儿该怎么办,究竟发生什么了?怎么会……你们怎么会……”
身后传来轻响,娘柔柔地唤道:“出来吃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