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露出破绽后,往往口不择言,漏洞百出。洛闻音把手放回手炉上,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前这人,能屈能伸,能装会演,还有冷静的头脑,强大的内心,做个小医佐倒是屈才。
她看了眼手腕上压出的痕迹,缓缓道:“那么,你今天要给我什么药?”
燕岚缩手,在蔽膝上蹭去掌心汗,道:“臣来之前不知殿下哪里不适,没有带药。”
“这样啊。”洛闻音再次流露出几分惋惜,“那你回宫复命去吧。”
看那神态,听那语气,燕岚尾椎骨一紧。
长桌离门有段距离,倒走出去可能会绊倒,摔倒在别人面前,比被踢屁股还狼狈,她轻拍留有余地的肚子,找了个合理的借口:“臣......还没吃饱,殿下先去休息,臣再吃两口就回去。”
洛闻音被这动作逗乐,噗嗤笑道:“那你继续吃,我看着。”
像是微风扬起眼角,她的眼底绽开桃花,鲜活而明艳,拒绝人的理由有很多种,但都不适用于眼下。口腹之欲是基本需求,拒绝就显得很没有人情味。
人情味?
怎么会想到这么别扭的形容?这东西早该从她身上抹去。
半碗饭放在燕岚面前,半天没少几粒米。洛闻音看她食不甘味,以为是被人盯着不习惯,轻笑了声,打算躲到屋外,转念一想,没这个必要。
饿的人不会在意旁人,只会想填饱肚子。那刚及眼底的笑意冻住,她举箸敲打着桌面:“不想吃就回去,你在磨叽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支开?你今天到底有什么目的?”
膳厅内陈设简单,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些菜不会再热,下药也没用,这里不具备滋生阴谋的土壤。
始料未及的转变打得燕岚措手不及,只能顺口说:“因为殿下心情不好,臣担心......”
“担心被我迁怒。”洛闻音替她说完,“那不应该快些走吗?谁和你说的我心情不好?”
燕岚只是怕被踢,但不能说,她像只认罪的羔羊,缩着脖子抿唇道:“宫里都在说,今天是洛妃娘娘的忌日,所以臣猜殿下心情不好。”
在母亲忌日这天,女儿心有哀戚,多么完美的说辞,足以自圆其说。
“宫里都在说,宫里谁在说,宫里谁敢说?”洛闻音不明缘由,只觉得某个猜想被证实,她灌下一盏凉水,克制着怒火,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从你今天说第一句话起,我就觉得不对劲,是他告诉你的,对吗?”
燕岚如坠雾中,句句都听得清楚,又句句都听不懂。
洛闻音翻过右手,拳头砸上玉碑,在手背上留下淤青,伤处贴在手炉上,烧得灼痛,她吸了口气:“你告诉他,我一直记着七年前的今天,每日每夜,一刻不敢忘。”
七年不短,长到能让一个国家灭亡,七年不长,短到洛宓之死犹在昨日。
“以后他再让你以母亲来试探我,你不要再来了。”洛闻音放下手炉,走到窗户旁,望向不见星月的天空,那里有似乎藏着头巨兽,吐出令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抖动衣袖,反手将匕首抛在桌上,“不然我会杀了你。”
这下燕岚明白了“他”是指谁,她看不透这对父女,他们在人前演着父慈女孝,背后又彼此离心,而矛盾的源头,似乎正是洛宓。
匕首出鞘,锋刃指向身前,寒光里透出洛闻音的挣扎。她不知道这人经历了什么,非要用这满带攻击性的举动,为自己筑起一堵墙,再种下毒刺,挡住试图靠近的人。
她属于越挫越勇那类人,之前只是试探,此刻是真想打破那堵墙,尽管自身难保。
“殿下,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燕岚握着匕首,手柄朝外,像吃饭前挪到这儿那般,一步步接近洛闻音。
宽袖遮住视线,握匕首的那只手被拧住,洛闻音夺过匕首,横在她颈侧,另一只手揪住她的衣襟,质问道:“那事情是怎样?”
在大脑给出躲闪的指示后,燕岚选择顺从本心,皮肉贴着冰凉的金属,轻声坦白:“陛下让臣来查看殿下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提及洛妃娘娘,这是臣自己想到的。”
洛闻音移开匕首,松开手,嘴上还是不饶人:“你为什么非要想到我母亲?”
她想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燕岚略作思索,如果只顾回答,就会陷于被动,她要反客为主,明知不能提却偏要提:“血缘至亲重于山,洛妃娘娘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殿下幸福安康,殿下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血缘至亲,洛闻音分不清是血色更重,还是亲情更浓。
狡猾的小医佐又在套话,但她谈不上排斥。燕岚在望京没有根基,就像一张白纸,只要手中执笔,谁都能墨染上一笔。
正因她们相互不熟悉,有时候,有些话,反而更容易说出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洛闻音说着举起匕首,在两人眼睛之间来回摇晃,“但这种问题,请你以后不要再问。”
燕岚猜不透她又要怎样,只在银锋间看到淤青,不由得惊呼:“殿下,您的手!”
“先听我说完。”洛闻音拉起衣袖盖住手背,平淡地道,“这把匕首刺进了我母亲的心脏,血溅到我脸上,是热的,我想替母亲捂住伤口,但她却不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平静的诉说让燕岚感受到心死的悲伤,缓慢摇头。
得到预想中的答复,洛闻音自嘲地笑:“母亲说,是我逼死了她,在她死的时候,恨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