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的身形一直在变化,但始终维持在成年女性和少女之间。
她的胸前,两绺头发气愤地捶打她,仿佛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佩佩!不要死!”异种的佩特拉发出尖利的童声,它对身后的安多尼道,“安!让她停下!”
安多尼沉默地转动手腕上的念珠串。
“安!安!”异种的佩特拉反复催促。
安多尼抬起低垂的脸庞。
他是个巨人,有着和墙内人类不同的高大身形,即使在富裕的内城,这样的身高也十分罕见。
沉稳、安静、可靠。
这是安多尼给其他人的印象。
但现在,当安多尼抬起头时,他舒展开刻意佝偻下来的腰背,像神话里的黄昏巨人一样高大、雄伟。
安多尼开口:“闭嘴,佩佩。”
异种的佩特拉一愣。
佩特拉体内同时有着异种和人类的灵魂,听到安多尼的话,人类的佩特拉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终于下定决心了吗?神父。”
安多尼道:“是的,佩特拉。”
“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对你的确是一种酷刑,即使你与我称得上素不相识。”人类的佩特拉意有所指。
她并不认识安多尼,十六年的时光里,都是异种的灵魂陪伴着安多尼:“我的父亲,波利·萨恩奇是个十足的混蛋,当他发现伊甸的寿命所剩无几时,竟然抛下年仅八岁的女儿,一个人跑到墙外,只为寻找拯救人类的方法。”
安多尼不语,只一味地转动念珠。
异种的佩特拉也不语,它的心智约等于孩童,鲜少直接接触这样残忍的秘辛。
“而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正是他为基地留下的一把‘钥匙’。”人类的佩特拉面带微笑,说着理性而残忍的话,“佩佩,他同时是你和我的父亲——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安多尼转动念珠的手一顿。
异种的佩特拉低声说:“我知道的……那个异种有着爸爸的眼睛,我还关在黑漆漆的罐子里时,他总是守在我的身边,给我扔进来一两颗饴糖。”
异种佩特拉所说的异种,正是壁外调查中,闯进补给点并因此融化的那一只。
安多尼低下头。
人类的佩特拉微笑不改,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孢子上:“所以,你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前面——因为我算是你的姐姐。”
佩特拉胸前的两绺长发彻底失去了力气。
随着佩特拉将双手放上,孢子散发的光芒愈发纯净、明亮。
它开始缓慢地鼓动,仿佛惊蛰的蛙。它连续地发出“扑通”的响声,一个沉睡良久的存在正在缓缓苏醒。
——蜂巢计划并没有失败。
——聪慧如波利·萨恩奇,绝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方案里。
——柳法的失败在波利的预料之内,身为异种之父,波利对孢子的改造,连柳法都难窥全貌。
佩特拉看着缓缓复苏的孢子,来自灵魂的疼痛侵蚀了她的感知。
真正的孢子正在醒来。
“伊甸是人工智能,它浑身上下都由金属打造——它属于无机生命,是旧人类的遗产。”佩特拉的双眸倒映出苏醒的孢子,眼里的光芒既温柔,又疯狂,“而我亲爱的老爹,他利用孢子,创造了以湿脑为核心,以人类灵魂为算力支撑的新时代智能体——它属于有机生命,是新人类的奇迹。”
孢子吃掉了许多人的灵魂和血肉,它已经储存了足够的算力,湿脑也已经发育完全。
佩特拉的双眼流下眼泪:“臭老爹,你为了人类的大业去死,却和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她的眼前逐渐被白光覆盖,一封来自十六年前的、尘封已久的信,也被她从回忆中打捞了出来。
十六年前,盛夏。
三年级的佩特拉穿着内城第一小学的校服,头发梳得毛毛躁躁。她在上课时被班主任叫出来,在教室门口,知道了父亲被流放的噩耗。
她绷住冰一样冷酷的表情,拉着传信人——柳法的手,来到了父亲的研究室。
柳法:“师父……你父亲什么也没留下,他是个罪犯,私人物品都销毁了。”
佩特拉点头:“嗯,我知道。”
柳法见佩特拉的成熟心智丝毫不亚于一个成人,他犹豫再三,把佩特拉带到监控死角,将怀里的信快速塞给了佩特拉。
“快些看。”柳法低声道,“伊甸无处不在,此信阅后即焚。”
佩特拉拆开信,小手微微颤抖。
她边抖边看,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致亲爱的佩特拉:
我可想死你了,我的宝贝丫头!
我的时间不多,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
人类的未来飘摇得像风中的芦苇,墙内没有活路,我必须去墙外看看。你就当我死了吧,从我被无情地踢出城门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再是人类第一基地的公民了。
你是个聪明鬼,别继承我的愚蠢。人类不值得你奉献宝贵的一生,我在研究所卖了四年的身,攒下的钱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好想好想你啊,我亲爱的佩特拉!你的头发油亮又柔顺,像蝎子的尾巴,你的脸蛋像面包一样光洁,掐起来手感好极了……
我在疯狂地敲打我的脑袋,试图写出更精妙的句子,但我写不出来。
我爱你,佩特拉·没有姓。
——你卑鄙的、自私的生理学父亲,波利·萨恩奇
(发现这封信的长官,请不要为难我的女儿,她和我只有血缘关系,她对那些秘辛丝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