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回头,随即微微一愣。
她湛蓝的眼睛倒映出一群非人的异种。
他们是行刑场上幸存的党员,血清在他们身上发挥了正面的作用,他们被成功改造成了异种。
“单副官,我们来迟了。”为首的党员有一张略显熟悉的脸,他是单无绮救下的第一个党员,“经阎部长批准,我们被允许离开城墙,成为您的卫兵。”
单无绮轻声道:“你们……”
“单副官,我们的生命本应结束在行刑场上,但您给了我们第二条生命。”党员说道,非人的双目涌动着人类的情感,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哀求,“您还记得您对我们说过的话吗?”
单无绮安静不语。
“您要我们活下来,您要我们为了人类活下来。”党员道,“我们活下来了,但我们不知道如何继续活着。我们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异种,我们是一群醒目的怪物,犹如白羊里的黑羊。”
“我们想要追随您,我们必须追随您。”
“您是拥有人类意识的异种,和我们一样。您如何活着,我们就如何活着。”
“现在,您离开城墙,踏上战场。我们也一样,所以,我们站在了这里。”
“请对我们下令吧,单副官。”党员看着单无绮的眼睛,“请像驱使手臂一样驱使我们吧,请您……让我们有资格活着吧。”
单无绮没有立刻回答。
她盯着这群人造的异种。
他们的背后垂落着新生的触手,脸上生长着稚嫩的鳞片。他们的生命本应戛然而止,却被单无绮延长,这令他们无比欣喜,但欣喜过后,便是扑面而来的,无边的惶恐。
他们踏上了一条全然陌生的道路。
在绝路与绝路之间,他们踏上了第三条路。
零嬉笑着说:“哈哈,他们害怕得发抖。”
单无绮轻叹一声:“……是我疏忽了。”
三眼鸡崽发出疑惑的“啾”声,柳法却立刻明白了单无绮的言外之意。
柳法道:“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是啊,不是每个人都是我。”单无绮的语气有些沉痛,她在反省。
零讥诮地说:“你在自夸吗?你真傲慢。”
“我没有在自夸,但我的确傲慢。”单无绮轻声道,“我的傲慢,在于让他们一无所知地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我剥夺了他们选择的自由。”
零沉默片刻:“你的确傲慢。这是个乱世,而你竟然在乎缥缈的人权。”
“他们被人类牺牲,如同外城被内城牺牲,都是一道卑劣的选择题。”单无绮深吸一口气,“并非所有人都必须一往无前,他们无需时刻拥有澎湃的勇气,短暂的怯懦和退缩应当被允许。”
“……”零发出一个不成调的气音。
单无绮的耳边清净了,零闭麦了。
单无绮看向这群异种,在他们的眼中,单无绮捕捉到雏鸟般脆弱的情绪。
“你们不是异端,你们是人类,和我一样。”单无绮轻笑着,好似提起一个轻快的话题。
她的指尖指向自己的心口:“我就要成为下一个首长了,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你们会被墙内的同胞排斥呢?”
漂亮口号可以鼓舞人的情绪,却无法改变人的观念,因为观念的出发点是立场,而立场的背后是利益。
单无绮不指望一句轻飘飘的安慰能让这群人安心,但现在的她,有资格向他们允诺一个安全的未来。
她将成为首长。
她将庇护他们。
为首的党员轻舒一口气,他身后的党员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
嗡嗡嗡——
一道异常的嗡鸣声在单无绮耳边响起。
单无绮抬起头,惊愕地发现坚固的防护罩变得纤薄无比。
研究所地底,0和1的数据流如同绿色的荧海。伊甸关闭冒烟的组件,而它完好的组件已经不足三分之一。
关闭损坏的组件后,伊甸再次自检。
——损耗率:74.34%。
“你还能撑多久?”首长问。
首长的问话突如其来。
由于长时间超负荷运转,伊甸的主机严重发烫,这片地底犹如充满着气态熔岩,不仅滚烫,而且不宜久留。
伊甸温和地答:“首长,我的剩余寿命足够撑过此次异种潮。”
“你害怕死亡吗?”首长又问。
“首长,我是无机生命,我并不害怕死亡。”伊甸的声音有着拟人的生动,它是人类帝国的遗产之一,但即便身上凝聚的科技已经抵达巅峰,它依然无法摆脱那一丝微小的非人感,“我搭载着情感模因,但我只是在模仿人类的情感,在我的眼中,‘死亡’是一个壮烈的词语,它的修辞含义大于现实含义。”
“我害怕死亡。”首长说。
伊甸沉默。它的情感模因告诉它,首长正在倾诉,而它只需倾听。
但首长什么也没说。
伊甸滚烫的机体散发的热浪,令空气都微微扭曲。首长坐在树根般虬结的触手上,他已经失去了人形,全然变成一只非人的怪物,比异种更像异种。
死亡是长眠的兄弟,常于静谧处出行。
首长本来以为,在死亡面前,他会生出许多言语。
但现在,他唯余沉默。
良久,伊甸出声:“首长,您可以为我解答一个问题吗?”
首长抬起遍布黑色血管的皲裂脸庞。
他点头。
“32小时前,我们曾展开一场对话。我问:您认为人类会走向灭亡,您为何还在寻找拯救人类的办法?您答:因为我们还活着。”伊甸的机械女音出现细微的噪音,它的损毁率已经超过75%,“首长,什么是‘活着’?”
首长答:“活着就是活着。”
伊甸又问:“就像死亡一样吗?”
“不,伊甸。”首长又答,“活着既不壮烈,也无修辞,它就是现实。”
伊甸发出思考的嗡鸣声。
一分钟后,伊甸答:“我明白了。”
首长抬眸:“你明白什么是‘活着’了?”
“不,我明白了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伊甸温和地说,“无机生命和有机生命的底层逻辑,有着连神明也无法抹去的差异。与其把珍贵的机能浪费在这个问题上,不如运用在维持防护罩上。”
首长笑了:“你已经明白什么是‘活着’了。”
伊甸安静了一秒。
随后,伊甸的机械女声释然地说:“啊……原来这就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