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爱部部长乔纳森走到阎银华面前。
乔纳森停下脚步。
那道阎银华无比熟悉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了。
“好久不见。”乔纳森说。
“好久不见。”阎银华说。
互相问候后,二人陷入沉默。
晋升部长后,二人的交锋从未停息。
他们待在那个极高的位子上,动作和声音都掺杂着身后势力的影子。
但今天,当他们久违地面对面相处时,他们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青年时期的赤诚与热情,在数十年的利弊权衡中,早已化为冰冷的理性。
因此他们无话可说。
于是他们无话可说。
突然,一阵嬉笑声从窗外传来。
那嬉笑声热烈而遥远,充满年轻的朝气,阎银华和乔纳森不约而同地向窗外看去,发现是一群放学的学生。
基地第一中学是思想考试的考场之一,现在是暑假,但高三生还在补课。
他们挥舞着雪白的试卷,从教室里鱼贯而出。
枯燥的补习和紧张的考试被高三生抛之脑后,他们欢呼雀跃,仿佛一群出笼的小鸟。
社会还未向他们伸出魔掌,名为“学校”的象牙塔中,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真年轻啊。”阎银华感慨。
“是啊。”乔纳森说。
“我老了。”阎银华看向乔纳森,发现对方的脸上同样爬满了皱纹,“你也是。”
乔纳森低下头。
他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是的。”阎银华道,“但不是这里,也不是现在。”
乔纳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因为这里是学校?”
“因为在这里,你仅仅是你,我仅仅是我。”阎银华道,“友爱部不会监听学生,而且思想考试已经结束,就连伊甸都不会投来视线。”
“……”乔纳森沉默了一瞬。
他看向空无一物的桌面:“你写了什么?”
“一些过于刺耳的言论,一些不再糊弄的建议,以及一些发自内心的期待。”阎银华道,“你呢?乔纳森。”
乔纳森轻声道:“我交了一份白卷。”
阎银华的双眼微微睁大。
而后,阎银华很快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没有发出一句追问。
但乔纳森打开了话匣子。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审问阎银华的那个夜晚,上面要求他屈打成招,但他看着阎银华,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鞭子。
此世已是长夜。
不该有太阳陨落了。
“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话,银华。”时隔二十三年,乔纳森再次叫出这个名字,“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成为友爱部部长后,我的喉舌和灵魂都不再属于我。”
“我以为我无比坚定,但死到临头时,我依然生出了悔意。”
“我不后悔走上这条路,即使回到过去,在相同的处境下,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我不该毁掉人类的未来。”
“许多时候,我可以沉默,但我选择开枪。”
“许多时候,我可以将枪口抬高一寸,但我选择瞄准心脏。”
“如今,她的枪口对准了我,我必死无疑,但我……终于可以选择沉默。”
乔纳森布满褶皱的脸没有一丝颤抖,但阎银华知道,那个走钢索的人,终于松开了手中的长杆。
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一如平静地杀死昔日的上司,成为了友爱部部长。
那份白卷是乔纳森最后的反叛。
利益场上无中立。
沉默就是暧昧。
暧昧就是偏袒。
窗外的声音渐渐平静,放学的学生走完了。
乔纳森转身离开,就像从未来过。
“我有一个问题。”阎银华突然说。
乔纳森停在教室门口。
阳光将乔纳森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阎银华的脚下。
乔纳森抬起头:“说。”
阎银华问:“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乔纳森沉默。
他听到了遥远的枪声。
这次思想考试,是洗牌前的最后一次站队。
他没有向旧势力摇尾乞怜,也没有向新势力献媚讨好。
恍惚中,乔纳森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的他眼中,未来有无数条道路,但年老的他回首过去,看到的道路只有一条。
年轻时射出的那枚子弹,在二十三年后,终于正中他的眉心。
砰!
阎银华听到了一声枪响。
乔纳森倒地,脑后溢出一片血泊。
萨摩逆光站在门口,高举的右手中,枪口冒出一缕白烟。
萨摩放下手:“谢谢你拖住他。”
“不用谢。”阎银华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萨摩挥挥手。
特情司党员收走尸体,打扫血迹。
阎银华垂眸看着门口,一分钟前,那里还躺着乔纳森的尸体。
“这只是个开始。”阎银华道。
“是。”萨摩道。
二人一坐一立,沉默相对。
“你和她……也会变成这样吗?”良久,阎银华轻声问。
萨摩眨了一下眼:“什么?”
“……没什么。”阎银华摆手,“你先走吧。”
萨摩点点头,带着下属离开。
阎银华一个人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血红的霞光披上阎银华的肩膀,他抬起手,摘下假发,犹如摘下礼帽,将假发轻轻按上心口。
敌对立场下,沉默就是认同。
——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嗯,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