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没有回话。
“我并非不知道我的处境,禁闭室的三天里,即使经受了流水般的拷问,我也能有片刻喘息。”
单无绮抬头望天,“那三天,我想了许多。”
“我知道这里并非乐土,而且我的身份并不清白,我有太多秘密了,致命的是,这些秘密连我本人都不知晓。”单无绮的语气很平静,“我仿佛时刻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失足跌落,结局比粉身碎骨还凄惨百倍。”
“但是没关系,尤娜。”
“我一直相信,直觉不会骗人。如果基地不值得我回来,我的大脑不会告诉我:回家。”
尤娜闭眼:“把性命托付给第六感,你可真够蠢的。”
“也许吧。”单无绮耸肩,“但人就是这么矛盾,我其实是一个挺现实的人。”
尤娜半晌没开口。
铁平康在二人不远处停下,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罐。
单无绮和尤娜擦身而过,向铁平康走去。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呢?”尤娜突然道。
单无绮停下脚步。
她回头:“什么?”
“你不如一辈子不回来!”尤娜尖利地说,“墙外只有异种,但墙内……已经比墙外更加危险。”
单无绮笑了一声。
“感谢你的关心,尤娜。”她笑道,“你果然是个好女孩。”
尤娜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没有关心尤娜的反应,单无绮回过头。
她走到铁平康面前:“这是赫勒瓦尔的骨灰吗?”
“是的。”铁平康垂下眼睛。
他剃着寸头,五官狂狷不羁,神色却沉静悲悯。
“人类的异化条件至今不明,根据规定,所有沾上异种□□的东西,都要统一销毁。”铁平康说,“三年来,外城的异种侵袭愈发频繁,异种样本无需送往研究所,便可直接就近焚毁。”
他将骨灰罐交给单无绮:“我单开了一台焚化炉,把他的遗体单独烧毁。他没有亲人,遗产只够买半个墓碑,麦尧专员自掏腰包,补上了另一半的钱。”
单无绮沉默数秒:“能报销吗?”
“不能。”铁平康摇头。
“他流了许多眼泪。”铁平康补充,“他是唯一在在墓碑前痛哭流涕的人,而且,他和死者素不相识。”
*
单无绮将那沓论文交给阎银华。
阎银华叹了口气:“我会把它转交给研究所的。”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的红发。
“银老头,”她说,“你还是不戴假发更顺眼。”
“是吗?”阎银华把红发摘下来。
他对着窗玻璃打量自己:“哎呀,在我的审美看来,有头发的我更加英俊,很有年轻时的模样。”
他摸出一本相册。
“看,这就是我。”他翻开一页,大拇指摁在一张合照的某个面孔上。
“这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阎银华唏嘘道,“那时的我还很年轻,首长也还是个毛小子。我是团结部的调查员,他是共荣部的研究员,我们和其他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在研究所的大门前,拍了一张大合照。”
单无绮凑过去。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人类第一基地建立在旧人类文明的废墟上,二十三年前,文明复兴的进度还停留在工业革命时期。
照片上,年轻的阎银华勾着少年首长的肩膀,首长那时还没有蓄起胡须,深邃冷厉的五官清晰可见。
这张大合照上有很多人。
单无绮甚至找到了年轻时的赫勒瓦尔。
“他们真俊。”单无绮轻声说,“仿佛在相片上活着似的。”
“年轻的时候,谁不是意气风发?”阎银华笑呵呵道,“只是人终有老去的一天,这个时候,就该把火炬交给年轻人了。”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你有点伤春悲秋。”
“我已经五十三岁了,体谅一下我吧。”阎银华没有反驳。
“基地的退休年龄是多少?”
“五十五岁。”
“等你退休,你的位置给我坐。”
“真是狮子大开口啊。”阎银华扭过头,单片眼镜后的眼睛看着单无绮,“两年时间,你顶多从见习员升到司长。”
“我离司长只差一票了。”
“鸟儿被钉死在标本板上前,以为自己拥有整片天空。”
“……”
“你已经被流放过一次了。”阎银华深邃地看着单无绮,“壁外调查即将重启,先做好眼下的事情吧,无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