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未亮之时,宫城承天门上晓鼓声起,各条大街上的鼓楼紧跟,鼓声渐次传递至华都城的每一个角落,宫城、皇城、外郭城和坊内各门依次开启,这座雄伟昌隆的华朝核心之城又迎来了新的一日。
朱雀门街之西第四街,从北起的第九坊——嘉会坊,亦开始了喧闹忙碌的一日,鸡鸣狗叫之声、骡车嘚嘚声和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靠近西坊门的一座小院布局简单,一间主屋,东西各一间小屋,加一间厨舍。东屋内,纪莘从床上坐起,把盖在被上的夹袍穿上身,出了屋。
春寒料峭,纪莘一出屋就冻得抱紧双臂。这个身体太瘦小,穿着何叔旧衣改出的夹袍,衣服还是偏大,冷风不住地从领口和袖口向里灌。
厨舍上空炊烟袅袅,定是何婶在做胡饼。纪莘走进厨舍,看到何婶在对着案板上的面团发呆。
何婶听到推门声,侧开身子,抬腕抹了抹脸上的泪,低头继续揉面。
纪莘洗干净手,去抢何婶手中的面团,来回拉扯两番后,面团到了纪莘手里。
何婶无奈又感慨,“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了。”
纪莘道:“都是我该做的,若不是何叔何婶好心救我,我已经冻死了。”
其实纪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年前自己应是死了的,可是一个月前却在另一具身体里苏醒。
彼时这身体趴在华都城外无人荒地中,被冻得奄奄一息。幸好遇到路过的何叔何婶,救下了纪莘,在知道纪莘无处可去后,又把她带回了家。
在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里,只有面貌模糊的早逝的阿耶,十年前抛弃自己的阿娘,嫌自己累赘的姑父姑母,从未吃饱饭的十六年,以及生命的最后,因不想被卖掉而鼓起勇气的逃跑,和摔下土坡后眼前被雪覆盖的田地。
纪莘猜想,大约是自己的游魂遇到这个被冻死的小女娘,不知如何占据了她的身体,又得以遇到何叔何婶,重新活了过来。
何婶拍净手上的面粉,去看火炉上煎的药,愁上心头,“你何叔这病……”何婶又开始哽咽抹泪。
何家卖胡饼为生,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按纪莘现在这个身体的年纪,是叫她阿姊的。半月前何家阿姊出了大事,何叔也因此急火攻心病倒。
纪莘知道何婶心里苦,可她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多干活。何家遇上事,她能多挣些钱也是个帮助。
给松弛好的面团按出形状,刷油,撒芝麻,放入烤炉。一刻钟后,出炉的胡饼放进竹筐,用布盖好,纪莘挑起扁担,便出门了。
“胡饼,刚出炉的胡饼,面脆油香的胡饼——”纪莘挑着扁担沿街叫卖,一路走出嘉会坊,朝着人多热闹的街市而去。
小摊贩云集的街市上,纪莘看见推车卖豆腐的老媪,拿纸包了几张胡饼,递过去道:“婆婆,给您今日的胡饼。”
人人叫这老媪豆腐婆婆,纪莘卖胡饼不时会遇到她,有几次还帮忙推车,送豆腐婆婆回家,两人也就认识了。
豆腐婆婆给纪莘包了块豆腐,“拿着,拿回家吃。”
街边一个卖毕罗的小摊贩来凑热闹,问纪莘:“小郎君,今日怎么又是你,何阿兄呢?”
纪莘瘦小,穿着男装,每每出门便会被认成小郎君,纪莘也没想解释。
“何叔这几日身体不好。”
“这样啊,你这小身板也当心些,可别被扁担压垮了。”
纪莘对善意调侃的小摊贩笑了笑,继续向前。今日生意还算不错,纪莘吆喝着走到一家客栈门口时,被人叫住了。
“卖胡饼的,来两个。”
叫住纪莘的是个相貌堂堂的高个男子,一身短打装束,穿得单薄却不见他觉得冷,身上挂着个大布袋子,袋子里是厚厚一沓纸张。纪莘不懂武,但觉得这人很像习武之人。
纪莘拿胡饼时,两名举子从客栈出来,其中一个对高个男子道:“劳驾,两份小报。”
另一个举子道:“赵兄,买小报作甚?我等读圣贤书,不该看胡言乱语的小报。”
没等高个男子说什么,买小报的那名举子说话了,“吴兄,这你就偏颇了。昨日朝廷处置了贪贿的春闱主考官,另换了一位主考官,你可有听说?”
“当然有,这是关乎我等前途的大事。”
“那你可知道,这贪贿案是从小报报出,引得朝廷彻查的?”
“竟有这事?小报怎会发现贪贿?”
“小报自有消息来源,朝廷的各个官署,乃至宫廷,说不准都有小报探子。有句话你听没听过,叫‘皆以小报为先,而以朝报为常’。小报消息灵通,对我等了解朝堂亦有帮助。你不买,我自己买。”
“别,我也买一份。”
高个男子从布袋里拿出两张纸,收钱后交给两名举子。
“两位,买小报认准我们奇真轶报,专报奇事、真事、轶事,保证有凭有据有真相。祝两位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啊!”两名举子走开后,高个男子转回头看纪莘,“真是抱歉,我这生意来了,劳小郎君你等我。”
“没事。”纪莘看清男子布袋上的四个大字,“奇真轶报”。小报?她不感兴趣。
钱物两讫,纪莘挑起扁担离开,恰好错过片刻后客栈处的骚动。
客栈三楼露台之上,一颀长身影跃过栏杆,纵身一跳,轻巧落地,转瞬在喧闹街市中不见踪影。
殊不知,他们注定会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