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侥幸逃脱的应天巡抚毛一鹭飞发告知东厂,向赵除佞急报苏州有变。
不久,赵除佞的旨意下来了。
抓住带头闹事之人,杀无赦!
得知这条消息后的卢点雪并未如他人般怒不可揭,只默默地把书信递给了旁边的周文远,不作声响。
周文元就是那日被沈靳炳所伤之人。
他看后反倒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不假思索道:
“这一日我等很久了,我去吧。”
沈靳炳那一刀砍得极重,虽说没伤及要害,但人基本上算是废了。
自卢点雪和乡民把他带回后,周文远便一直卧床不起。
颜佩韦为其寻了不少医师,但都无济于事。
然而周文元自己倒是看得很开。
他还安慰众人,说自己与其死在东厂番子手上,更愿追随周公,为大义而死。
而今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他与颜佩韦、马杰、沈扬和杨念如共同站了出来,担下这滔天罪名。
行刑的前一日,天降大雨,太湖水满。
有观者云,颜佩韦等五人忽现太湖之上,着华服,配利剑,前有仪仗鼓吹,后有旌旗拂天,俨然有大将之风,俄而隐匿无踪。
须臾雷声滚滚,良久方始复平静。
世人皆言此乃升仙之兆,是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
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泣涕者也。【1】
林凡安来到五人之墓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情景。
祭拜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只有卢点雪一人立于石碑前。
卢点雪久久不愿离去,林凡安也未上前打扰,只轻声命身后的人小心放下手中五个木匣。
卢点雪听到动静,往后觑了一眼,立即明白了。
“赵除佞不是特意叮嘱刽子手,要让五人的头颅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一段时日?这才几天,你就大张旗鼓地取下来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林凡安的嘴角弯了弯,“再说山高皇帝远,我出银子,顾老出人情,这有什么要担忧的,还是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随后他取来一杯酒,庄重地跪下,将酒尽数倾洒于五位义士的墓前,毫不留恋地起身欲走。
“你就这般直接离开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见林凡安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卢点雪微微一怔,很是奇怪。
“不然呢?与其为已死之人黯然神伤,不如继其遗志发扬光大。当然,我指的不是挑起民变打死锦衣卫一类的。”
林凡安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云淡风轻道。
他这话说得不太客气。
连卢点雪听后都沉默许久,方才吐露出真心话,
“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你是有心还是无心。若是有心,大多数时你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些;若说无心,偶尔你又过太热心了些。”
“毕竟颜佩韦也曾同你朋友一场,你的心中就当真没有半分难过?”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亦也,至少他生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做到了,我也尊重他的决定,难道我不该为他高兴?莫不成非要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
林凡安扬了扬眉,反问于卢点雪。
“倒也不是你说的这样。”
卢点雪噎了一下,一时竟难以反驳。
过了好半天,她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颇为挫败地感叹道,
“比起哀伤他们的死,更多的我还是在怨自己,怨自己未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保全他们。要是我再早一点冲进人群,在周文元动手前把他拦下,或许这样他们就不用死了——”
“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人人都希望长寿,可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人又能真的永生不死吗?”
林凡安打断卢点雪的话,悠然问道。
“当然不能。这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不要打断我说话——”
卢点雪不满答道,正欲再讲下去,却又被林凡安截了胡。
“那便是了。不过你不妨换个思路想想,虽然俗世之中他们的□□早已归于天地,但是他们的义举,他们的魂魄,他们的精神,已久久镌刻在苏州百姓,乃至全天下百姓的心中吗?”
话说着,林凡安用手指点了点卢点雪,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声音如泉水般缓缓说道,
“于你,于我,他们已在此得到永恒,这难道不算金刚不坏之身吗?”
一语毕,林凡安不再停留,飘飘然走了。
“你说得对,眼下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卢点雪一个箭步追上了林凡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用力一捏,迫使林凡安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只是你为什么不肯听我把话说完!身为先太傅之子,礼仪规制就是这么学的?小心我回金陵告诉离相先生,让他好好治你——!”
“嘘嘘嘘,这么大声嚷嚷干什么,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身份?我们可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林凡安疼得面目扭曲,终是受不住卢点雪手中力度,连连求饶,
“好好好你说,我洗耳恭听,再也不打断你就是。”
“你这自以为是的脾气还真是欠教训,被人揍几顿就老实了。”
卢点雪嘲讽了一番,姑且放过他。
一想起她先前要说的话,卢点雪不由握了握拳,愤然道,
“我在想,我若是再有权势些,虽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但也能让沈靳炳和毛一鹭之流有所忌惮。至少于我面前,他们再也无法肆无忌惮地掌控他人生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卢巡按好志向,”林凡安笑了笑,“只是任重而道远。你身为女子,也不是不知这天下对女子有多般苛刻。”
“那又如何?”
卢点雪瞥了他一眼,定定道,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以权谋私者的天下!”
“就算看不起女子又如何,想利用我又如何?时辰未到,我到要看看我究竟是用之即弃的手中刀,还是潜于幕后的操刀鬼!”
“不错,这就是我为什么更愿意与你合作的理由。”
林凡安一脸欣悦地点了点头,看起来甚为满意,
“你比云卷云舒聪明太多,也不容易被忽悠瘸了。哎,以至于我每次准备利用他们之时,都会稍稍有些于心不忍。而对于卢巡按你,我就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安,还是聪明人利用起来比较顺手。””
“呦,那林老板还是打算继续与我官商勾结,狼狈为奸啊!”
听到这话,卢点雪也不生气,反倒是露出一个多日不曾出现过的笑容,
“既然如此,林老板,虎丘大会的热闹想不想去凑一下?我写文章捧你哦!”
“你不怕被御史弹劾,我还怕我生意被人给搅黄了。”
林凡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捂住胸口,一脸痛心疾首的,
“草民素来老实本分,安分守己,受不起卢巡按如此捧杀。还请卢巡按另寻高明,草民就此与您别过。”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了哪些小动作。我就不信虎丘大会在即,你和顾老会无动于衷。”
卢点雪嗤笑一声。
“你老实告诉我张天如在金陵到底想干什么,否则,我就把你在苏州偷偷干的事通通告诉李知府!你猜,他那当过御史的脾气,会把你怎么样?”
“真是人心不古,好人没好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