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卢点雪得空朝碗里一瞧,不多时,里面的菜竟恍若小山丘一般,堆得满当当的。
卢点雪连忙搁下筷子,起身向傅谦行礼:“臣惶恐,不敢得陶王如此厚爱。”
然而陶王睁着双大眼睛,摇了摇头,轻声道:
“卢巡按不必客气。你自琼林宴后清减了许多,多吃些吧,皇兄这边管够。江南离京甚远,道阻且长,阁下还需多多保重才是。”
回忆这此处,卢点雪回头,再一次凝望着身后这道宫门。
初赴琼林宴时,她是独自一人深入这宫门的。
如今故地重游,她仍旧是一人。
不过上一次,她的身后有昆将军在守候;这一次,她的身后承载了皇上一家的期许与厚望。
谁说天家无情?如今她倒也有些艳羡这紫禁城内的温情了。
这样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日子,她好像已经很久都未曾感受过了,以至于努力从记忆深处扒拉出这么一个片段,都需要很久,很久。
卢点雪还未走远,旁边的宫门却走出一人,朝她拱手:
“卢大人,小的恭候您多时了,我家老爷邀您到府上一叙。可惜时间仓促,未能及时到贵府递上拜帖,小的先向您赔个不是,还请您勿要见怪。”
卢点雪微楞,目光下意识地朝此人身后的马车望去。
那辆马车算不上豪华,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些简陋,想来不是萧首辅家的。
而那位拦住她的仆人恍若无觉一般,不卑不吭地请她上车。
卢点雪收回了目光,低头“嗯”了一声,也不多言,就直接坐了上去。
这家仆人得知她在宫内用膳,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宫门口拦人,丝毫不怕旁人说闲话,行事也算正大光明。
她虽不知其主人是谁,想来定是位朝中大员。
这位大官人身正不怕影斜,她又何须心有所惧?
只是她未曾想到的是,马车行了许久,停下来后,在门口等着她的,竟是程阁老程国泰。
卢点雪有些意外。
如若她没记错,那晚琼林宴上论文,这位程阁老对她一惯不假辞色。
“卢巡按,这边请,老臣有要事想请您共同商议。”
程国泰倒是一脸坦荡,将她领至大厅。
卢点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免好奇地打量了下四周。
厅内的摆设不多,一共就几副必要的桌椅,其余杂物一概没有,显得很是空阔。
他们刚落座,仆人便端上来两盏茶水。
卢点雪下意识地道了声谢,刚端起茶盏,旁边的程国泰倏地开了口,语气竟是略有些歉意:
“府中财力有限,仅能以粗茶待客,是老夫招待不周了。”
闻言,卢点雪垂下眼眸,轻轻抿了一口,宛然道:
“无妨,这盏茶回味悠长,足够让下官领会到阁老的深意了。”
“你是个聪明人,”程国泰赞许地点了点头,“怪不得连首辅都动了收你作门生的心思。”
“不敢当,下官只有李卓吾这一位老师,从前是,往后亦如是。下官一直以身为温陵先生之徒而骄傲。”
“……”
卢点雪这话说完,程国泰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才缓过神来,长吁一口气,苦笑道:
“若是李卓吾仍在世,听到你这句话后定是十分欣慰。当今能继承李温陵之志者,想来也就只有你了。”
“你这话,倒让老夫在京畿任学政时,于严寒冬日的古寺中,遇到的那个学子了。”
“哦?此人可是阁老的门生?”
“正是。他名唤史德法,字宪之。日后你巡按江南或许能见到他。”
“好,下官记住了,有空必去造访一二。敢问阁老,您可是有什么要事想嘱托在下?”
“是,前尘旧事不必细究,这次老夫请您到府上来,就是想请你巡按江南时务必要直言无避,切不可让奸诈之徒再生投机倒把之心,将后湖黄册库作为牟利的手段。国子监的监生们,还有上元县的百姓们,已经担不起那么重的担子了。”
语毕,程国泰站了起来,向卢点雪敬茶,
“老夫身为上元县人,却无法亲自为乡亲们尽到一份绵薄之力,年年见其为赋税所苦,实在是痛心之至。然老夫一贫如洗,只能以茶代酒,恳请卢巡按替我了却这一夙愿吧!”
“阁老快快请起,晚辈受不得,此番巡狩,定会尽心竭力,不负天下人期盼!”
卢点雪急急起身,随后将茶水一饮而尽。
“晚辈在金陵读书时,也曾听离相先生说过您的往事。阁老亦是我辈白身所景仰之人。”
“好,好,”程国泰欣慰地摇了摇头,感动道,“卢巡按身系百姓,是朝廷之幸,亦是天下人之福。”
“老夫记得,李卓吾身陨后,我那嗜学的学生宪之不忍见其一生心血付之一炬,私下留存了些许书籍,就藏在他写《藏书》的那座永庆寺里。”
“老夫虽不赞同李温陵之学说,但也不忍见之学问后继无人。如今见到卢生,老夫也尽数放心,将它们全交由你了。来日你功成名就,可将其刊出,大大方方地示于天下人眼前。”
之后,二人又惺惺相惜地对谈了许久,从朝堂时政,再到民间百态。
临行前,卢点雪拜别程国泰,程国泰亦以礼相送。
月色如水,竹影婆娑,茫茫夜色中,程阁老俯下身子,对着卢点雪深深一拜,口中不禁喃喃道:
“天下文枢,旧都不寞。卢巡按,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