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那我待便去会一会他。”
傅谊颔首以示赞同。
正好他也想知道,那个动不动就给太子哥哥上眼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然,剩下的他不方便说出口,只得腹诽几句。
报恩寺里有规定,过午不食,所以云卷云舒得赶着带傅谊回去吃饭,以免过了时辰饿肚子。
傅谊倒是悠闲,一手拎着野菜,一手拿着那株有完整根的菊花脑四处晃晃,好不快活。
他想了想,还是将这唯一一株特别的菊花脑里给挑出来。
他就担心路上一晃悠,把这颠到下面去,损了根可就不好了。
他还想试试这菊花脑单独种在别处能不能活。
他们去斋房的时候,离相先生不在,也无别的僧人在此用餐。
只有一人站在窗边,一手持钵,正对着阳光仔细瞧着。
云舒一见,乐了,与云卷同时向那人喊道“大哥”。
那人闻声,扭头望向他们,峨冠博带,广袖垂身。
风一吹,那跟画一般的人顿时活了起来,连带着在傅谊心中也浓墨重彩地涂抹了几笔,其面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鬓若刀裁,眉如墨痕,眼似点漆,钩画了了。
傅谊望了眼,顿时愣了神,有心怀疑这人是不是偷看过自家的琉璃佛像,所以才生成这副模样。
其父陶王好珍宝,藏有一琉璃佛像,甚是贵重,从不肯示之众人。
也就顽皮如傅谊,趁着陶王不在,曾偷偷地扒拉出来观望过一番,大为惊叹。
眼前这人,温润得就像他家中供奉那尊琉璃佛像。
一双眼剔透明亮,眼波流转间,像把透进去的阳光给揉碎了,带着些暖意,温温和和地洒在傅谊身上。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1】
“哦?原来这便是陶王世子殿下,幸会。”
那人笑眯眯地对着傅谊,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傅谊左边臂弯处,那本该裹在云舒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和傅谊右手举着的菊花脑。
菊花脑的根上还带着些泥土,应是才挖出来不久,可鲜嫩,可水灵。
他的目光不由顿了顿,复又落回到傅谊脸上,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
可傅谊却没搭理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面前之人究竟和自家的琉璃佛像有几分相像。
此人气态非凡,实非寻常人所能有,傅谊方才只顾着看了,完全忘了方才旁边那二人在说什么。
忽地福至心灵,又见此人举着个钵,他恍然大悟,噌噌跑了过去,把那株自己格外珍惜的菊花脑放进了钵里。
云梵依旧是微笑着接过,眉毛一挑,目光里却是有几分奇异之色。
随后他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因为陶王小世子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诚心发问:
“这够吗?要是不够,我去把后山都给挖秃?”
“……?”
“这株菊花脑,可是檀越布施于我的?“
云梵不解,对着钵里的菊花脑又是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他倒是从未见过见过有人这么择菊花脑。
金陵人吃菊花脑,只吃叶子不吃旁的部位。
而这根须还完完整整地留着,相必就是眼前这位小世子亲自挖出来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地捏在手里,一扬一摆地蹦了回来吧。
“是了,我见法师肥白,便即心生爱恋。”
不知怎的,电光火石之间,傅谊脑中冒出了一句曾经在变文里见过的话,脱口而出。
殊不知旁边的云卷云舒已被震得愣了神。
“变文?可是敦煌变文集卷六,第七篇庐山远公话?”
“对对对,就是这篇!”
傅谊高兴地抚掌大笑,对此人愈加有好感。
云梵抿嘴浅笑,丝毫不觉得有被傅谊这话给冒犯到。
小世子兴许不太记得这句话后面跟着什么了,而他自幼便熟读百般典籍,说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不为过。
来入寺中听法,见法师肥白,便即心生爱恋,即被缠缚;既有缠缚,即有安想;既有安想,即有无明;既有无明,即有烦恼;既有烦恼,即有沉沦;既有沉沦,即有地狱。
但云梵对此并不以为然。
阿难尊者决心拜入佛陀门下伊始,也是因见色起意,对佛陀的色相着了相。此后因果报应,他也遭摩登伽女苦苦纠缠。
但最终阿难尊者成了佛的十大弟子,摩登伽女正心得阿罗汉道,是以足可见若是己心坚定,纵算初为色相所诱,也不会沉沦于地狱。
更何况这位小世子方才的举动,可谓是无相布施了。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到过的。
他虽常年随父理佛,也曾拜过大儒研习阳明心学。
父亲一生究其奥义,来了报恩寺后更是潜心修养,反复琢磨佛经典籍,还将自己的号改为“何住先生”。
云何应住,云何降服其心,怎样安住自己的心,怎样去除心中一切杂念,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然而,心又是这么好降服的吗?
一念一动,不过瞬间,它未曾停留,永远在变化,故而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2】
至此云梵一直认为《阿育王传》里,向佛供养黄沙的稚子之举,着实罕见。
稚子观黄沙,不亚于商人观黄金,而他竟愿意将此布施于佛,的确是无心、一念的诚意供养,未曾有施恩于人的念头,这便是无相布施。
云梵本是不信这世间当真会有人如此行事的。
这反倒令他升起了一丝少见的捉弄心态。
于是云梵郑重地将那株野菜收入怀中,面色未改,低眉敛目,向傅谊道谢:
“那小生便多谢世子殿下了。您这一无相布施,颇具禅意。其实小生并不是寺中法师,若殿下乐意可唤我为降心,在下单名一个梵字,家父——正是先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