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丧夫,一个人靠着绣纺的活计拉扯儿子长大。五年前,不,如今应该是六年前了。六年前,我带着儿子去绣纺赶工,想要赶在上元夜前将一批绸缎织好,这样就能拿到工钱,给儿子买更多好吃的零嘴。那天我忙到很晚,在宵禁前才带着儿子回家。他们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冲了出来,一共三四个人,将我踹倒在地后,一把将我儿子抢走了。那之后我天天跑县衙等消息。大约过了半年,县衙的人上门告诉我,说孩子找到了,却已是一具尸体。”
女子失神的回忆着,泪不住流下:“我本欲一死了之,随夫君孩子而去一了百了,是他救了我。后来,他将我安置在一座宅子里,对我关照有加,呵护备至,时不时就来看望我,让我振作,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再后来,我跟了他,心甘情愿做了他的外室。日子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松快,两年前我意外怀上他的孩子,本想落胎不让他为难,却被他出言阻止。他说,他会认下这个孩子,有朝一日,会让这个孩子认祖归宗。”
裴行俭冷不丁道:“他骗了你。”
“不错,他骗了我。我后来真的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大胖小子,我以为新的生活全新开始了。谁成想,孩子满1岁的时候,他哄骗了我,说是要让宗族的人认下孩子,入家门上族谱,我不疑有他,就让他将孩子抱走了。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都不见他将孩子再送回来。我反复追问他,他说孩子养在正室名下,给了他嫡子的身份,而今年岁还小,不可能随意抱出来给我瞧。为了那孩子以后的前途,也为了他能够平安长大,我认了这桩安排。有一天,我实在太过想念那个孩子,未得他应允,找了个送菜的大妈,跟着她悄悄溜进了他的府邸,谁知我的孩儿根本不在那里。”
女子忽而激动万分,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哭嚷哽咽道:“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的孩儿,我那可怜的小儿子竟被他……被他活生生给献祭了。”
众人的心忽地揪紧,面色骇然,未曾想这个因爱生恨的故事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裴行俭沉眉问道:“献祭?你是亲眼所见还是听人说的?”
女子惨笑一声:“那日,我听到他与妻子在屋中提及的。被我知道之后,他毫不留情的选择杀了我。既准备杀我,他就没打算隐瞒。他不怕我变成厉鬼索命,只因那时候,他早有了后招,待我死后镇压我的魂魄,让我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无法伸冤报仇。呵,什么浓情蜜意都是假的,可恨的是,他不仅将我小儿子献祭给了大妖,用骨肉血脉给自己续命。竟还告诉我,我可怜的大儿子也是他命人掳走的,本也是要送去活祭供奉。奈何当年洛州布防严格,他们无计可施只能将那几个孩子藏起来,再后来那群孩子救回来了,我儿子却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为什么,为什么!”
女子掩面痛哭不已。
过了许久,裴行俭才开腔问道:“你说的‘他’,是谁?”
女子双眸木然,可一提起那个人,眼里满是透骨的恨意:“河南县县令吴立诚。是他害了我的一对孩子!是他杀了我!”
裴行俭眼睑微颤,脑中似是有什么东西闪过,很多细枝末节忽而就通了。
“他献祭你小儿子是为自己续命,你可知,他命人掳走你大儿子,又是为了供奉什么?”
女子迟缓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会定时从洛州各处掳走一批适龄的孩童,用以供养一个妖邪。这大妖用这群无辜孩童的性命帮他和他背后的人转运续命。可他们究竟供奉什么妖邪,吴立诚没有告诉我。他们做的隐蔽,又有长安城内的高官庇护,根本就是只手遮天,就算有官员发现些许端倪,很快就会被他们灭口,根本没有人能动得了他们!”
“你大儿子出事之前,你可认识吴立诚?与他可有过接触?”
“不曾。”
“那他可有告诉你,为何不杀这小丫头,反而杀了你儿子?为何大半年,只杀了一个孩子?而不是全部灭口毁尸灭迹?”
女子愣了一下,喃喃道:“我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原本起了杀心,想要杀了这丫头泄愤,若不是她,他们的事情本该顺利推进。可不知为何,后来改变了主意,于是那抹杀心就用在了我儿子身上,我能不恨她么?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孩子,我当时就只有他了啊……”
裴行俭却并无任何怜悯,只是淡淡道:“寻气追踪,驱邪捕凶,犹存一息,太行山里。你可知‘犹存一息’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这丫头已经是奄奄一息,哪怕那个小道士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也很有可能来不及救活她。只要他再迟一步,她便命丧黄泉。吴立诚或许早就看出她命不久矣,任由她自生自灭罢了。至于你儿,那是吴立诚的罪孽,不是郑乐熙的。”
郑乐熙心中五味杂陈,听到裴行俭的话,不由一震,眼眶有些发热,不由地直愣愣看向裴行俭。
“你既知晓真相,又何必自欺欺人,将满腔愤怒都发泄在这小丫头身上。你明知道,她和你儿子一样,何其无辜!她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追杀。你如此做派,与吴立诚又有何分别?不能仗着自己做了鬼,就随意欺负她啊!”
裴行俭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转过身看向郑乐熙,忽道:“可听清楚了?”
郑乐熙疑惑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话,既是说给女鬼听的,也是在安慰开导她。
这并不是一笔糊涂账。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过是个可怜的替罪羊。
郑乐熙平复了下心情,心里一阵暖意涌起:“多谢裴大人,阿乐明白的,是女鬼对不起我,非我对不起她。”
裴行俭眼底不自觉添了一抹笑意,淡淡点头。
女鬼没有答话,低着头沉默良久。
裴行俭沉吟片刻,又开腔问道:“抬起头来,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你方才说,‘就算有官员发现些许端倪,也会被他们灭口’,那你可曾听从吴立诚口中听过一个人的名字,他叫傅若林。”
傅若林?
郑乐熙睫毛颤动,不由多想,这是他入长安的目的么?
可惜女鬼不曾听过这个人,却忽地想起一事:“我死前曾诅咒他不得好死,吴立诚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他说曾经有好几位官员查到了他们的事情,他们不仅设局将那些人杀害,还用弑魂咒将那些人的魂魄永生镇压,让他们再无来生。他告诉我,说他不怕被诅咒,因为任何得罪他们的人、诅咒他们的人,根本去不了阴间,人死魂灭,残忍至极。”
裴行俭心里已有数,再无他话。
郑乐熙站在一旁,似乎在裴行俭眼底看到了心事重重几个字。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女鬼时,脸上的难色已消失殆尽,嘴角挑起一抹甚是好看的弧度,问道:“想报仇么?我帮你!”
郑乐熙神色一凝,差点没被这句话给呛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