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孽向胡浟浟瞧了一眼,并不出声。
殷漱问:“你这在这里未歇多时,只着水土不服么?”
胡浟浟见殷漱这个问,慌忙道:“好交姐姐知道,适间村外六十里路见对夫妻问我去向,我只说脚疼了,走不得路,那对夫妻许我张帕子,告我载到这村里来用,却在路上有些脚疼,只得会一株樟树下歇一歇,正坐之间,只听得一群倒立鬼碌碌响。眼泪也来了,落了半时。”
殷漱道:“这村是干净的,却是不见看守村子的樟神庙。”
胡浟浟拿着帕子擦泪,道:“我这般哭不休,非我的意志,若不见好,恁地相烦姐姐去屹漠的家里说一声,为我立个乡墓。”
殷漱道:“这茅草屋是锁着的空屋子,无人居住,却不想这里亦会害了还泪咒!
殷漱又听胡浟浟说,见今官司出榜加赏破咒者,如有擅长此道者一体加奖,会事的去了就能名誉载身。
殷漱见她泪流满面,赶忙把房中盆桶等物都掇过了,将毛巾放在她的木板头,见她边谢边把泪落来盆里边,把湿髻下了,哭得赤条条地,坐上木板去歇了。
昨夜风雨交加,今早日光过窗棂,殷漱坐起身来,伸个懒腰,掌中凝不成出一缕灵力,这是怎么回事?看来仙力还没恢复来。
翻身下绳,阿孽不在绳床,低头一瞧,目不由呆。
案几摆着一盒木制香膏,好奇拿看,香膏盒刻一名身着锦衣头戴王冠的女子,只手攥着仙绳,绳前头驭着匹四翅天马浴水。
栩栩如生,雕工精细,活脱脱的“东荒汸水节”的场景。
殷漱已多年没见过这般景象,看得入神,轻松掀开盒盖,盒中一块乳白膏,低头一闻,那一股熟悉清香立时散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姐姐,这香味真好闻!”胡浟浟凑过脸来,惊叹道,“是谁送来的呀?”
殷漱摇摇头,细查盒底,却没有任何署名。
殷漱转头,见胡浟浟双眼因泪肿胀了。
她放下香膏盒,去倒了杯热茶来:“醒了?喝口茶润润嗓子,” 殷漱将茶递过去,胡浟浟双手接过茶盏,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多谢姐姐相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殷漱看着胡浟浟饮茶,道:“不用报答我,你昨夜的眼泪比昨夜的雨还多,现在好点了吗?”
胡浟浟点了点头,那眼泪又流得凶了,“姐姐,我..想赶紧离开这里.,你们也快走吧,这里太可怕了,”话未出口,先打了个哭嗝。
殷漱从架上取了块干净帕子与她:“擦擦,你为何会与父母走散?”
胡浟浟攥着帕子,断断续续道出原委。
原是她的父母本欲寻她的外公,寻不得失踪多年的外公,又没盘缠回去,只得将她嫁给外地的富商,因她不愿嫁与父母安排的富商,连夜逃家却在山野迷了路。
“那老头子都五十多了!”胡浟浟说到激动处,拿一面旧褡裢,只道外公与她的生辰礼,眼泪汪汪地拍了床榻,“我宁可死也不要嫁!”
“所以你选择自回屹漠,是这样的缘故,”她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套素裙,“换上吧,昨日买的,我只有短梳子,凑合用吧!"
胡浟浟接过衣服,红了眼眶,“姐姐,你待我真好...”
“举手之劳罢了,女孩子的眼泪太珍贵了,我们先去吃早饭,”殷漱将衣衫理理,收起成堆麻绳。
她出了门,下三石阶,日光扑眼,往左边看时,屋子边墙齐整地堆满新柴,柴边搭矮矮的灰石墙。往右边看时,水缸旁摆三四盆杜鹃花,红得灼眼。
花盆边上就是躺椅,梳妆柜,桌凳在日光里投下参差的影子。
昨日预订的物事送货上门了。
她径到院里,见阿孽正避在一颗苹果树荫里,半蹲着摁块板,专注刻着板,像早早起来干活,那边已备妥了早饭。
“阿……”
这时,胡浟浟换好衣裳,出来拉与殷漱去院中吃饭。
“早上就走?”殷漱问。
她见胡浟浟点头又道:“我...我可以雇马车...…”
“马车更危险,山匪最爱劫的就是独行的马车。”
胡浟浟脸色一白,眼看又要不受控落泪。
“我送你一程。”
“不…不必了!”胡浟浟突然抬头,眼中坚定,“我自己的路,总要自己走。”
殷漱见她柔弱外表下有些倔强,亦不勉强:“随你,” 她不再多言,进屋取粮和水囊,“带上这些。”
胡浟浟接谢,忽然深揖,“姐姐大恩,我铭记于心,”抬起头时,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笑,“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殷漱道:“快走吧,趁日头早,好赶路。”
不多时,殷漱送她出了门,两个防送民壮跟着她们,殷漱望着胡浟浟纤弱身影消失在山坡尽头。
山风拂过,吹动她的衣袂,回到斋里。
日头像要压到眼皮来,天蓝得把黏成一团流岚都晒化了。
他昂起头,脖颈拉出一道固执的弧线,望穿穿枝叶的缝隙,与树梢上头燃烧的朝霞对峙。
他盯了会儿,突然抬手对着树梢虚抓一把,像要把日头撕开个窟窿,好让憋闷的树透口气。
可骄阳哪有功夫歇洒,依旧绽放着鲜亮的虾子红,罩得人额骨缝里都红烫了。
蔬菜园理得齐齐整整,帚印子还清清楚楚,风卷过来时,叶脉的水珠黏答答悬着,在日光中泛着莹泽,将透未透,似坠非坠。
殷漱的身影掠过檐下,悄然走了过去,问道:“吃过早饭了吗?昨夜睡得好吗?”
阿孽手腕一转,刷完最后一道漆,顺手将匾匾的牌匾靠在树边,起身转过头来,道:“挺好。”
殷漱走过去,接了他手里的刷子,问:“阿孽,房里那盒香膏是你刻的?”
阿孽道:“嗯。”
殷漱道:“你这刀工太厉害了,连细节都这么生动!”
阿孽的头微微一偏,唇边似浮着若有若无的笑:“讨你的喜欢。”
“喜欢啊,”殷漱跟着笑了笑,见他的衣袂一角沾斑斑点点的漆,像山雀啄露,喙尖落雨的超然物外的野趣,清逸非常,惬意风致。
殷漱指指他的衣服,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促狭的笑意:“你衣服脏了,要不要我帮你擦洗衣服?”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衣襟上赫然沾着一抹红漆,显然是方才在混乱中不小心蹭上了。
“好啊,”阿孽应了,殷漱往厨房取水盆。
待她端着铜盆转回,那后生褪下蓝衫叠在膝头,穿着素白中衣。
日光洒在盆中,她指尖在衣料褶皱间摸巡时,原是暗查妖息,却见这蓝衫不是器物,非常寻常。
半蹲着,手指揉搓着湿衣,皂角沫沾上袖口,水在指缝间流过,凉意渗进皮肤,却带不走心头那股奇怪。
今早看到的那样的香膏场景,雕刻精细,栩栩如生,像刻者亲眼所见……奇怪…不是妖器。
那衫子已经洗得发白,领口的线头松散,怎么搓也搓不回原来的样子。
他怎会知道她喜欢这种香?又怎能把那样的场景刻得如此逼真?除非东荒汸水节那日,他当时就在附近,看过诸仙...
她用力搓着衣角,水珠溅在搓板上,啪嗒啪嗒,像极了昨夜檐下的雨声。
半晌,不知是不是她揉搓得火久了,阿孽忽偏过头,笑了一下,眼波斜斜递来,道:“漱漱,你这般细搓,要连我衣服的魂一道涤净了?"
他倾下来问她,脸庞还无端多出半些点儿俊美来。
殷漱怔怔看着,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口里说道:“洗好了,洗好了,清水濯尘…...”
起身拧干时,水珠顺着腕骨滚进泥地,留下深色圆点。
拎起湿衣往竿上一晾,两人一怔,原先点点漆痕经水晕染,竟化作半幅烟霞图。
阿孽对着晾衣杆上的蓝袍子瞧了一眼,回过头,对殷漱微微挑了挑眉。
殷漱一看,呃!这衣服没洗之前是小片污渍,现在洗晕开来了,倒成大片污渍了。
阿孽没言语,就这么盯着她,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殷漱蜷了蜷耳后的流苏,胡乱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汗,这光景儿比西袖殿里挨板子还尴。
末了实在扛不住,跺脚嚷道:“过来搭把手,这杆衣裳再不搓,明日可等着光腚出门吧!”
话落,闻得杆子突然“咔嚓”断裂,湿衣裳“啪”糊了她满脸。
隔壁村民恰巧过来,瞧见她满脸狼狈相,噗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