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陆丞相已然是权势滔天,为什么要帮着压下江州的案子?”
“谁知道呢?几大世家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这种小人物凑凑热闹就得了,这位都水令倒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就是可惜了来为他送行的未婚妻,大难之下还能如此情深意重,难得一见。”
太阳高悬于苍穹,酷热难当,四周人声鼎沸,吵得刚睁开眼的姜若慎头昏脑胀。
盘坐在地上太久,腿有些麻木,手撑在地上,滚烫的砖石灼痛了流血的指尖。
姜若慎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漂亮至极的眉眼一垂,方才发现难以喘息的原因。
脸上带着薄纱,头上盖着一块红色的布块,胡乱扯下,细看后原来是一方翻了面的酒舍旌旗。
添了舔发干的唇,姜若慎目光游走在人群中。
江州库银失窃案?
这好像是发生在洪元十九年的事情。
陆丞相?
他不是早就被薛霄砍了脑袋吗?
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反而跌倒在地,手中原本抱着的琵琶也一并摔了出去,姜若慎整个人晕眩地更加厉害。
一声“殿下”淹没在琵琶落地的撞击声中。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眼前种种正告诉她,她还活着,而且是活在洪元十九年初见薛霄的时候。
姜若慎又累又困,手疼,腿也疼,揉了揉眼睛,想要确认对方真的就是薛霄。
面前的男子很年轻,一身血污囚服,可满身狼狈也掩盖不住那双锐利如芒的眼睛,帝王的威严已初具雏形。
此刻的他被绳子捆住双手,跪在发烫的刑台上,这时候,他的名字叫做齐霄,延着皇后之姓氏。
旁边站着的刽子手高大强壮,怀中屠刀在太阳下折射着慎人的寒光。
“姑娘,你的曲子弹完了,可以下台了。”
从小接受严苛训练的姜若慎很快冷静下来,一番探寻下,她发现竟然重生回了十四岁。
上一世,在假冒齐霄的未婚妻之前,她已经执行了一夜的任务,就是关于处理江州库银失窃案。
这件案子牵扯太多,一旦彻查势必会伤到一些权贵的脸面,如今的皇帝能登上皇位,世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所以得有人背下这件事,江州案的结束其实是圣上与四大家族调停后达成了不可说的默契,表面看是陆丞相出手打压新入仕的寒门官员,其实是为了陛下的颜面。
齐霄知道吗?
他知道,可是为了江州案牵连的无辜之人,仍然坦然去赴了这场阳谋。
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齐霄有多冤枉,虽然上一世十四岁的姜若慎此刻还不知道,这就是皇后失踪多年的儿子,却仍然敬佩齐霄赴死的决心。
皇后说过,朝堂之事对错并非第一要紧,要驾驭臣子就得懂得制衡之术。
如今齐霄的处境也是如此,有人想要他死,就有人想要保他。
贺太师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已经有了如何保全齐霄的法子。
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她谎称自己是齐霄的未婚妻,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不知为何赦免的圣旨迟迟未到,她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
而举行一场诀别的婚礼就是姜若慎想到的法子,在杀齐霄之前,求得监斩官允许她弹奏完礼乐。
本来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姜若慎心底也没有把握,可是齐霄是个好官,无数百姓为他求情,于是同意了这不合规矩的事情。
这时候,姜若慎身边只有一把真正的秦玉茗的琵琶,本就不太会弹,所以弹出来实在不算好听。
弦丝锋利,她不得章法技巧,很快便割破十根手指,血珠子不断往下坠。
此时的姜若慎重新捡回了掉在地上的琵琶,犹豫着要不要接着往下弹。
如果不是上辈子死了之后看见齐霄对她做过的事情,打死她都想不到这样正气凛然的皮囊下会装着一副疯批心肠。
也是因为这件事,她对齐霄的最后一丝感情彻底荡然无存。
从前她恨过他,更多的也是因为看不起明明已经成为太子,却还要为巩固权力另娶他人的做法。
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姜若慎看透了帝王家的无情,寂寞寥落的深宫很冰很冷,姜若慎不喜欢,她也不想成为其中的一个。
所以当她和太子心生隔阂之后方察觉双方一直是背道而驰,毅然决然斩断过往。
可到底年纪小,付出过惨烈的真心,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于是负气之下凭借美貌去接近了被齐霄视作手足的贺延年。
可惜自负美貌的她没有料到美貌并不是得到真心的第一要义,最后也付出了代价,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七年。
姜若慎站了起来,然后抱着琵琶转过了身,躲避开齐霄注视自己的眼睛。
监斩官以为她不弹了,于是打算行刑。
姜若慎内心挣扎,一遍遍默念着,这是皇后的儿子,皇后唯一的儿子,他死了皇后娘娘一定伤心欲绝。
她不想看到皇后伤心。
何况自己带着面纱,只要这一世不说出来,齐霄也不会知道是她。
此刻,身后的齐霄微眯着双眼,看着女子的背影,心底疯狂生长着说不出的情绪。
终于,受伤的手指再次拨动琴弦。
姜若慎手中动作再起,思绪却飘向远方,随意地眺望四周。
真好啊,她还活着,爹和哥哥都还活着。
十四岁的少女有着一副活蹦乱跳的健康身体,能拉动十二石的重弓,高兴地不知所措,现在的她只想圣旨能快点送来,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想回家。
游移的视线略过一处阁楼时,目光霎时被一道身影吸引住,姜若慎身体微微一僵,周围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虽然相隔甚远,可是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能生出此等绝色之貌的,世间绝不会有第二人。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白皙高挺,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是从九重天之上的画卷里走出来,世间任何尘埃都无法沾染,只一眼就勾魂夺魄。
盛夏里,高楼亭台琉璃瓦覆,绿荫廊内,折骨伞下,站着故去多年的阿斐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