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缺勤部活,自主练习的时候总是玩其他乐器而不是认真练习。你拿起相机拍这拍那,你怪我对你不耐烦,不让你拍我,我跟你说实话,要是你一直坚持不懈地来打动我,我还敬你几分。”
“可是你的热情消散得多快啊——连半个月都不到,你就拿着相机去拍别人了。你只是因为好奇心起才来骚扰我,只是因为被我拒绝才燃起了强烈的念头。而这念头比沙堆还容易被风吹散。”
佐久早的话语像冷酷的尖刃,笔直地冲着彩内心最柔软的一部分插了下去。
她大脑产生了一种近乎药物控制的眩晕之感,震颤不已,同时内心有一个无比邪恶的声音在回应她:
你想的没错。这就是佐久早眼里的你。
从前就深埋于心底的恐惧再次被勾了出来,那样超规模的佐久早,那样小心谨慎的佐久早,那样一丝不苟的佐久早,那样持之以恒永不放弃的佐久早,果然是瞧不起她这等凡人的。
不过她有一点猜错了,佐久早的眼里并不是“看不见”她。而是看不起她。
他至少看见了自己不是吗?这个狼狈不堪的自己,这个软弱无能的自己,这个毫无毅力的自己。
彩简直要笑出眼泪。
“那你为什么不远远离开我呢?”彩说,“讨厌的人,远离就好了吧。”
“因为我——”
佐久早的话在舌尖猝然止住,彩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后撤一步转身离开。
佐久早眼中一闪而过焦急,伸手去拉彩的手臂,彩反而应激般大喊一声“别碰我”,再次从伞下逃脱走。
就在这时,车站似乎迎来了一股小人潮。佐久早想要去追赶消失的彩的身影,却被这股逆流拖住。
有个擦肩而过的人飞快地撞了他一下,导致他口袋里的手机摔了出来。
玻璃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用捡起来也知道一定碎了。
撞他的人似乎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声音,随后是匆忙逃窜,仿佛生怕佐久早抓着他承担责任那样。
而佐久早此刻根本没有那种心情,他大脑的弦绷得极紧。
手机因为摔在地上,沾染了雨后的地面污脏,换做平时他绝对不会用手去触碰的,这会儿的佐久早心头急迫,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捞起手机离开。
他耽误了不少时间,彩的身影甚至已经消失了。
而雨正在下大,甚至刮起了狂风。
佐久早在半猜半赶中的第二个路口找到了彩。
这里的人已经很少了,彩那头树莓红的短发分外显眼,被逐渐下大的雨淋得湿透。
佐久早下意识松了口气,赶到她旁边时才意识到自己手心全是脏东西。
他内心一阵恶心,这时彩再次加快步伐甩开他,佐久早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闹了?!”
暴雨终于降临了。
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剧烈响声,嗵嗵嗵吵个不停,连离得如此近的交谈都被雨声扭曲了。
彩脸庞上泪水和雨水混作一团,执拗地睁大眼将佐久早的表情刻进眼底。
她明明在质问,歇斯底里的语气却充斥着绝望:“我说错了吗?明明讨厌我这样的人,巴不得远离我这样的人,却因为不得不的理由来靠近我——”
“你帮助我,照顾我,忍受我,对我好的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和我当陌生人吗?”
“如果没有那个秘密,如果没有时空穿越,你就可以安心地讨厌我了吧?就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疏远我了吧?”
“你就不能选择我吗,佐久早,你就不能选择和我做朋友而不是陌生人吗!如果你这样想,就根本不会想要离开这里啊!”
夏日暴雨简直蛮横无理,乃是城市之人生平所能见到的最野蛮的雨。
他们耳边都被打在地面的雨水声所刺痛,噼里啪啦,人在这样的大雨之下连眼睛都睁不开,而佐久早却还需要在暴雨中举着伞追上挣扎的彩。
看着正在指责他的彩,佐久早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两张完全不相干的面孔。
如果他有选择,他真的不会和彩做朋友吗?
这样说着的彩在另一个世界是怎么做的呢?她和西间木当朋友,和外校的宫侑约会,在井闼山看了他三年比赛,连他这个人都从来没想起过;作为体育记者实习,却连刚刚结束一场比赛的他都没有立马认出。
因为意外,22岁的佐久早来到了这个世界。如果那个世界的故事还在延续,他们是否会成为朋友?还是继续选择做陌生人?
佐久早想起那通拨不通的电话,觉得答案已经十分了然。
如果说佐久早选择了和她做陌生人。那么彩心音呢?这么多年里,难道她就没有选择和他做陌生人?
佐久早停住了脚步,像是终于感受到疲惫和麻烦那样,扔掉了手中那把伞。
大雨瞬间打湿了他的黑发,雨水顺着他苍白的面孔往下滴。
佐久早的衣服和包都被打得湿透,变得狼狈不堪,而彩看着暴露在雨天之下的佐久早,由于震惊一时间竟然没有再吐露刺骨的伤人话。
他丢掉伞后,行动自如起来。佐久早抓住彩,眼睛里闪过一丝激烈的,简直不能称之为情绪的亮光。
彩不知道怎么了,心脏被人攥紧般抽搐,感受到一种极致的恐惧和战栗,让她只想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是,我讨厌你。”
佐久早手里牢牢攥着她,低着头,眼睛亮得几乎能把人灼伤。
“我讨厌你,因为你毫无边界感,毫无理智,毫无思考的成分。我讨厌你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跑来和我说话的样子,我讨厌你和我共伞,我讨厌你要求我送你去车站。”
“我讨厌你,因为你毫无计划,毫无打算,哪怕和谨慎的一丝一毫也没有沾上边过。我讨厌你来井闼山,讨厌你考上了井闼山,讨厌你在吹奏乐部,讨厌你站在观众席为我应援!”
“我讨厌你莫名其妙地来靠近我。我讨厌你让排球部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了你。我讨厌你在我生病的时候还要出现在我家——”
“我讨厌你触碰我,讨厌你擅自摸我的额头,讨厌你帮我做值日,讨厌你送我巧克力,讨厌你对我一点都没有防备的样子。”
佐久早嘴唇颤抖着,几乎是语不成调地抓着彩诉说道:“但是你知道我更讨厌什么吗?”
“我更讨厌我自己。”
“我讨厌自己在仙台体育馆第一眼就注意到你,讨厌因为那一刹那的心软就把你叫回伞下,讨厌那个居然愚蠢到选择送你去车站的自己!”
“我讨厌自己明明很烦却还是没有推开你,我讨厌和你呆在一起时总会雀跃,我讨厌哪怕看不见你也老是想着你的自己!”
“我讨厌自己,因为你帮我就觉得你很善良,选择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讨厌自己,因为在意该死的根本不相干的吹奏乐部,而跑去督促你练习,跑去和别人交涉;我讨厌自己,明明讨厌你的靠近,但我总是一次也不拒绝,反而甘之如饴。”
“你明明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你明明神经大条,马马虎虎,你所有的行为都在叫嚣着让我讨厌。我本来应该像对待最讨厌的人那样对你产生反应……”
“我讨厌自己那么倒霉,我讨厌自己会碰见这种荒谬的事,我讨厌这个荒诞的世界里反应那么不正常的自己——”
我讨厌你,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不体面的人。
天际一道亮如白昼的光划过,顷刻间将天空劈裂成两半。
随后是震耳欲聋的两声滚滚闷雷。
佐久早的眼睛里映出那忽现的刺目到极致的闪电,随后一闪而过,只余下他滚烫的炽热的眼神。而在滚滚的雷声中,彩张大嘴,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时,空落稀疏的车道上传来时不时的疾驰声。
有一部车停下来,里面一个大叔伸出头来冲路边的他们大喊:“喂,高中生,要吵架去没雨的地方吵!别在路边吵架,很危险!!”
说完扬长而去,汽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声变得遥远,而雨势已经渐渐小了下来。
彩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雨水淋湿的寒冷,打了个寒战。
佐久早已经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只有胸脯的起伏昭示着他刚才的剧烈波动。
彩注视着那个总是小心谨慎的佐久早,因为被雨久淋而嘴唇发白,方才的剧烈起伏使他的面孔带上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黑透的眼瞳中闪烁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唯有其中她的倒影分外清晰,仿佛篝火中燃烧的身影。
她睁着眼睛看着他,话语中有一丝控制不住的委屈:“明明是你先来靠近我的。”
明明是你,先来找我说话的。
明明在这个世界,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知道。”佐久早轻声道,嗓音沙哑,“我都愿意的。”
是我来到的这个世界,是我主动靠近你,是我再也不想和你当陌生人。
是我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不体面。
不管是意外还是不幸——我都愿意。
彩靠近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几乎用上自己全身力气去拥抱他。
她紧紧地嵌在他胸口,感受到面颊上湿漉漉的衣料,雨水蒸腾的热气和皂香在鼻尖缠绕。
佐久早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脑,他必须低垂着头,才能听清她在胸口发出来的闷闷声音。
“我也是。”
“什么?”
“我也喜欢你。”
佐久早没说话,环绕的手臂回应般收紧。
在折射的路灯和幽深的天光之中,他们交首相拥,好像两只彼此汲取体温的小动物。
雨声渐渐止住了。天地间只有心跳声分外沉稳,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