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郁恕君进了皇帝的上书房,皇帝御座之下,已站了乌泱泱一片。
宰相裴松龄领着刑部一干人等与大理寺一众分列两侧,等郁恕君进来,赵笠宁远远给他抛来一个眼神。
“臣御史大夫郁恕君拜见陛下。”郁恕君这一出声,原本沉闷得落针可闻的上书房似乎才有了一点人气。皇帝慢悠悠从案前抬起头来,凉凉看了他一眼,扔下笔道:“起来吧。”
郁恕君缓缓而起。皇帝亦站起来瞥了眼裴相,慢慢道:“你正在处理安乡侯丧仪之事,朕本不欲这个时候把你召进宫来。只是近来几起灭门惨案耸人听闻,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把裴相都惊动了。那几个嫌犯又关在你御史台,朕便将你叫来问问,以解裴相心头之惑。”
裴松龄年刚过半百,却已是两鬓斑白,脸上丘壑纵横,他本是作眼观鼻鼻观心之态,听罢皇帝此言才微微抬头道:“陛下此言,老臣实不敢担。老臣只是听见外面物议沸然,郁大人又被家事缠着脱不开身。老臣这才斗胆向陛下进言,将此案交由刑部审理。”
郁恕君两步走上前去,两眼直视前方,不卑不亢反驳道:“裴相多虑了,臣的家事已处理妥当。此案我御史台已在审理之中,不日便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就无须刑部插手了。”
这番话说的并不客气,刑部尚书齐放走出来告了他一状:“启禀陛下,微臣听闻,此案嫌疑人之一的傅仙儿,与郁大人关系甚密,此案若交由御史台主理,恐怕惹人非议。”
郁恕君立刻道:“敢问齐大人,我与那傅仙儿怎么就关系甚密了?”
齐放不想郁恕君会不认,冷声道:“江湖上都已传开了,你与那傅仙儿早已结为师徒,这还不算关系甚密吗?”
郁恕君轻轻嗤笑一声,瞥着他淡淡道:“结为师徒?谁亲眼所见了吗?齐大人是掌刑狱的,没有证据的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了吧。”
刑部这两年被御史台压着,齐放心里本就不痛快,此刻勃然大怒,指着他道:“就算不是师徒,这傅仙儿与你御史台过从甚密是多少人都看见过的事,你难道还不认?”
郁恕君横眉一耸,嗤道:“齐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和我御史台有过交情往来之人,御史台便不能过问了?”
齐放愣了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便见郁恕君嘴角一弯,接着道:“那满朝文武与我御史台多有千丝万缕之关系,是不是我也都不能审了?”
齐放听罢此言脸色一变,监察百官,肃正法纪,乃是御史台首要之职责,他跺脚道:“本官何曾说过这个话!”
“好了,陛下面前,注意言辞!”裴松龄看了会热闹,眼看着齐放口齿上斗不过郁恕君,赶忙站出来,对着皇帝言辞恳切道:“陛下,齐大人所言虽然直接了些,但坊间确实传言这傅仙儿与郁大人关系亲密,为避□□言纷扰坏了郁大人的清誉,郁大人理该避嫌才是。”
早在入宫之前,郁恕君已从皇帝近侍那里知晓所为何事。裴党在浙东的一败涂地已成定局,但裴相怎么会善罢甘休。如今江湖灭门案究竟背后黑手是谁已不重要,裴相的目的是借这个案子搓搓御史台的锐气。但郁恕君决不允许此案转到刑部去,这案子在他手里尚且可控,若去了刑部,只怕傅仙儿的罪就要板上钉钉了。
他赶在皇帝开口前道:“陛下,臣主理御史台多年,从未有过徇私枉法之事,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请陛下放心将此案交由御史台审理。”
皇帝案前的文卷堆成小山,区区一件江湖仇杀案,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但如今郁恕君与裴相闹到他眼前,他却有些头疼。若是往常,这件案子他想不都想就会扔给郁恕君,但近日他刚在浙东狠狠打了裴相一耳光,为了平衡大局,区区一个小案子,他不想拂了裴相的面子,却不想郁恕君根本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竟然一步不退。
皇帝静默半晌,见郁恕君梗着头一点没有退半分的意思,心头便有几分轻微的恼怒。他往左瞥了瞥,见裴松龄老神在在,嘴角还噙着两分笑意,心头的怒气更盛。他又往右边瞥了眼,这一瞥正望见大理寺丞崔元玉眯着眼睛半打着瞌睡,竟是听得要睡着了。他轻咳了一声,便道:“崔大人,此事你大理寺怎么看?”
大理寺已沉寂了多年,这两年皇帝有心平衡御史台和刑部的局面,才又将大理寺推到了台面上。新任大理寺丞崔元玉已年过花甲,看起来总是糊里糊涂的,但他背靠世家,是个不错的代理人。
崔元玉先是瞥了眼身侧的赵笠宁,才昏沉沉道:“陛下,老臣觉得,此案无论交由刑部或是御史台都无伤大雅,重要的是应尽快将真相查明并昭告天下。既然郁大人已在审理之中,想来对案宗更是熟悉。老臣觉得,由御史台主审并无不妥之处。”
皇帝是想大理寺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但崔元玉却并不想惹上是非,眼下御史台风头正盛,卖郁恕君一个好对他大理寺没什么坏处。
皇帝眼睛一转,看向裴松龄道:“裴相觉得如何?”
裴松龄垂头回道:“既如此,老臣亦相信御史台的本事。老臣听闻,台狱四十八道大刑,可让鬼神开口说真话。想必一番酷刑之下,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郁恕君脸色一冷,寒声道:“是否用刑,御史台自有审理之法,就不用裴相操心了。”
裴松龄只轻轻一笑,齐放走出来针锋相对道:“臣听闻这两个嫌犯武功高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臣以为,御史台若想此案真相为世人所接受,就得上大刑,谁受不住酷刑,谁就是凶手。”
郁恕君哼道:“这与屈打成招有何区别?”
裴松龄嘴角露出笑来,这笑容藏在沟壑纵横之间,无端让人背上生出几分寒意,他眼含寒光,冷森道:“郁大人在明州不也是这样审的刘明吗?”
此话一出,郁恕君眉头一紧,赶忙看向皇帝。
裴松龄即刻又朝皇帝轻轻一拜,接着道:“老臣觉得齐大人所言极是,台狱用刑信手拈来,谁受不住大刑,谁就是凶手。那傅仙儿是首要嫌犯,应由他当先受审。为显示公正,应有刑部及大理寺一同参审监刑才是。”
郁恕君心头咯噔一声,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他正欲争辩,却听皇帝已道:“裴相所言极是,朕允了。至于监刑者,便由刑部侍郎章启,大理寺少卿赵笠宁一同前去。”
“陛下!”郁恕君大呼一声,抬头看过去,皇帝眉头冷冽,眼神如冰,竟无半分回转之地。
“陛下圣明!”
裴相等人面上俱是满意之色。与之相反,皇帝脸色疲惫,挥挥手道:“好了,众爱卿都下去吧,恕君你留下。”
“臣等告退。”
待人都退了干净,郁恕君才走上前急道:“陛下怎可同意裴相等人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