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漂浮的细尘仰望窗外发白的太阳,不期然想起自己也曾透过演唱会大灯下的浮尘去仰望被升降舞台高高托起的千星。
那时他还因对面事务所的负面新闻处于极端严密的监控之下,精神状况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能窥见几分压抑,但他上台之时的神色依然温柔而美丽,不泄分毫疲色。
灯光开启,背后巨大显示屏盛放的水墨花束将千星衬托得纤长而渺小,他在花中动作轻盈地踢腿摆手,极为漂亮悦耳的歌声随之响起,比鲜花盛放得更为夺目的生命力经由环绕四方的音响导向全场,刹那掀起人海喧哗的声浪。
所有人都在看这位过于年少却又过分耀眼的少年,数不清的氢气球从四面八方的人海飞向高空,热烈得如同盛夏海岸堆砌翻涌的泡沫。而七种茨在升降台的下方,忽而抬手,接住眼前轻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浮尘,它们落向自己的手掌心,比融化的雪更看不出任何存在过的行迹。
唯有在明亮的光里,它们是如此清晰。
“好帅气啊。”他身后有人不禁小小慨叹了一声,许是余光发现七种茨的身影,又与同行人悄悄咬耳朵道:“唉?那个人,是星海君的兄长吧,虽然和星海君一样都是长相优越的美少年,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话说,七种君没有出道的打算吗?我怎么隐约记得有在综艺里见过他和星海君一起跳舞来着。”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听说过一种说法,大意是星海事务所本身以演艺部为主,偶像部直至星海君出道才正式成立,可以说整个偶像部都是为了星海君才存在的,而星海君这几年风头正盛,事务所也就不着急推出新成员。所以我们目前所知晓的、星海事务所旗下的男偶像也只有星海君和早期加入的濑名君,女偶像倒是不少。”
“也是,只要星海君能一直维持这个势头,星海事务所自然也不着急。就是这样听你说,总觉得七种君有些可惜。”
他们当中有人有感而发地叹息:“如果我有这样过于优秀的兄弟,恐怕会相当有压力吧。”
“而且,他们还不是亲兄弟吧......”后续的音量被继续压低,“之前也有人分析过七种君为什么不改姓,可能也是因为......”
我只是星海家表面的养子,实质的侍从。
七种茨自动补全了他们后续的话语,感谢福利所那些年为逃跑而锻炼出来的优秀听力,他基本连听带猜地拼凑出两人的完整对话。这些对话偶尔会出现在宴会的角落或论坛的匿名贴,而不巧大多都被他本人遇见,也或许别人正要“碰巧”被他遇见。
至于他的做法,啊......当然是虚心并声情并茂地承下他们的评价,转头又故作不经意地将这些在星海夫妇或者星海声名拥护者的面前插播几句,扣下这几人今后的宴会邀请函以示微不足道的警告罢了。
不用担心生存,不必争抢资源,哪怕闯祸也有人撑腰。他该是庆幸的。满世界飘荡的浮尘中,七种茨无数次主动告知自己或被他人告知名为“七种茨”的幸运与幸福。
假使七种茨幸福,为何他还会在仰望时恒久地感到心无着落;假使七种茨凡事忍耐,凡事包容,为何人们的阴暗仍在角落窃窃私语,誓要他暗淡要他停步不前。
七种茨知道千星有座常去的教堂,他一同拜访过,因此记得位置。而某天,他特意隐瞒了千星选择独自登门拜访,在那里,他对着教堂的小神父提出请求。
“请允许我向你提出困惑,神应当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吧。”
隔着告解的挡板,风早巽因似曾相识的嗓音而稍显诧异地垂眼。身为圣歌队的成员,又时常在告解室聆听他人言语,风早巽自然对声音有着不一般的敏锐度,虽然这声音并不常出现在告解隔板之外,但他相信自己必然不止浅浅接触过对方。
然而风早巽显然是个合格的听众,所以他很快摒弃这个乍然浮现的疑惑,从善如流地回答:“当然,上帝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祂能指引我们走正确的道路。”
“而此刻,请你安心,我已恳请祂与我同在。只要你诚实地发问,你的问题必能得到答复。”
“我...一直有个疑惑......”七种茨组织着语言:“当一个人的生活已被外界称作圆满,而本人却仍对此抱有强烈的不满足,此人是否有罪?”
“我见过一只流浪犬,吃过最好的食物是街边垃圾桶遗弃的碎肉,睡过最安稳的觉在因下雨而变得冷清的巷道,饱一顿饿一顿,不知明日。这样不起眼到随处可见的流浪犬却在某天被从天而降的幸运砸了个正着——因为恰巧救了落单的家犬,它被路过的富人收养,并给予名犬等同的待遇。温暖的窝、精细的食物、从前根本无法接触到的各类玩具与训练项目,它再也不用担心哪天横死街头,甚至被养育得油光水滑,变得前所未有的光鲜亮丽,几乎没人会将它再与先前那个眼巴巴守着饭店后厨的脏狗联系到一起。”
“它所获得的东西之多之好远超过想象的极限,可是流浪犬却依然想要更多。”
“那只改变它命运的家犬,虽口称与它别无二致,曾同为稀疏平常的流浪儿。可流浪犬从来不这么认为,就像极夜的一簇星火,无论身处何方,都将成为他人眼中不容忽视的焦点,对方亦是如此。流浪犬原本只是想利用对方获取一顿饱饭,它知道自己与这样漂亮而精贵的生命向来无缘,更妄论与之深入相处,可玩笑总降临得突然,那只家犬堵在他回返的路上,冲他高兴且期待地汪汪叫唤,以至于流浪犬最终没能迈开腿,被人佩戴上家养的铭牌。”
风早巽轻颤了颤眼睫,熟悉的声音配合隐隐有所指代的故事令他神色复杂地敛眉垂首,一时猜不透此人身份与找他倾诉这些隐秘心思的用意。
然而再多猜测与怀疑都不可能向告解隔板之外吐露,除了安静地聆听那份逐渐由漠视过渡至尖锐刻薄的言语,他别无选择。
“天翻地覆的生活让流浪犬曾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然而很快,它发现那不过是种荒唐的错觉。”
记忆的折返往往发生在预想不到的每个时刻,有时是独自走在寂静的走廊,有时是与细细碎语的路人擦肩而过,有时则在烟紫色云霞渐渐沉没的傍晚,而有时七种茨不过低头瞥见脚下斜长的影子,记忆碎片便忽然如面包机刚烤好的面包片,腾的弹出自己一步步踩着千星影子前行的那一幕。
他没喊停,没伸出手拽住对方的衣角,胸口只是在一步步追随中仿佛生满坚硬的荆棘,将心脏刺得酸软空洞。此时此刻,七种茨品味到难言而熟悉的恐惧,发生于每次被给予又彷徨于被给予的瞬间,而这种感觉在离开福利所前却曾几乎寻不到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