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沙滩、地平线。
神明、父母、老房子。
名字是物在人世中定点的第一个道标,亦是人认知物的第一扇门扉。每个人看见的道标,叩响的门扉或许各不相同,但对于饰演汤姆的茂吉秀太而言,这些名字曾在很长一段时间构成了他狭隘而单纯的世界,并为他的人生道路画下起始点。
“你好,我是茂吉秀太。”
与苦恼于名字平庸的汤姆相反,秀太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在他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里,这个名字慷慨地给予了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与众不同,使他与寻常得见的“次郎三郎”区别开,也为逃离这庸庸碌碌的人生找到一扇能透进光线的窗。
“出生在离城市不远的乡下,妈妈是收入不高的便利店收银员,爸爸则在妈妈怀孕期间跟别的女人私奔,说是为了追寻梦想,便头也不回地扔下妈妈离开了。”
“秀太这个名字,是这个男人唯一留给妈妈的东西。出于恨,又或者说出于那点残存的爱,妈妈依旧在我的出生证明上为我填写了‘茂吉秀太’。”
“护士说她写完就当即大哭了一场,甚至不愿意看一眼身边同样哭得脸庞涨红的我。”
“这就是我的降生,即没能为别人带去幸福,也没能为自己带去幸福。”
饰演汤姆的秀太颤抖着身躯,背后破碎的灰色披风在极速升降的过程中被搓摩得皱巴巴。此时他更像一只被火焰燎伤翅膀的飞蛾,即使已经远离了危险,劫后余生的战栗依然不受控制,被火光照得纤毫毕露。
“你还好吗?”
眼前,戴着鹿目面具的少年温言细语,经由丝毫不关心他人心情的艾格衬托,对方用轻风和柔软藤蔓托举汤姆安全降落的行径,显得那般温和体贴,令汤姆不自由主地对他生出信赖之情。
“好、好多了。”汤姆磕磕绊绊地回答,他方才干呕了一阵子,胃部尚半死不活地抽搐着,话语间难免带出痛苦之色,“谢谢……你救了我。”
他扯着冒烟的嗓子艰涩呼吸,滞后地思考与艾格的对话,只觉得每一下针扎痛楚都在加速着怒与恨的升腾,蒸发掉他才平息不久的理性。
汤姆已完全理解彼得潘乍然沸腾的愤怒。如果他手里也攥着一柄宝剑,估计下一秒他就会同彼得潘一样头也不回地扎进丛林里实施复仇。
然而正如艾格说的那样,他飞不了那么高,艾格却可以。
因此愤怒与憎恨中亦滋生了无能为力的酸楚,他无法拥有小飞侠任性的资本,便只能流着眼泪劝自己认命。
“好心人,你见过一个穿着树叶制成的衣服,戴着绿色帽子的男孩吗?”他向少年询问道。
想通后,他只想尽快找到小飞侠结束掉这段荒唐可怕的经历。
“你是说,艾格?”
“你认识他!”汤姆的音调猛然拔高,显出几分尖利。
“嗯——听起来你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不过,如果确实是我所认识的那位艾格,你的反应倒也在预料之中,他总是喜欢对别人做些恶作剧。”
汤姆不可置信地嚷嚷:“你怎么能把它称为一场恶作剧!要不是你出现,我早就死了。”
“我的生命难道只配成为别人的恶作剧材料?”
“别激动,我亲爱的朋友。”少年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他摘下肩罩垂坠的黑宝石递给汤姆,说道:“艾格他对除了自我以外的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所以他并不知道他的行为会导向什么后果。在他眼里,那的确只是一个恶作剧。”
“对此我很抱歉,如果我能早些发现并提醒你们,或许就不会让你现在这般担惊受怕。”
“不,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替他道歉?”汤姆迟疑地接过那枚黑宝石,上手时意外触到淡淡的温热,绝非想象中的冰冷,仿佛曾被人用自身温度捂暖过,“还有,这是什么?”
“是我用力量凝成的感应介质,它能让我能倾听到你内心深处的话语。”
“凡有所求,必有所应。请对我许愿吧。”
“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会尽我所能地给予你所期望的全部。”
汤姆几乎下意识听从了这番仁爱无私的蛊惑,但不知是否为他的错觉,在他尝试着对这枚宝石许下愿望,几道崭新的裂痕自面具下方无声蔓延,而失去宝石点缀的披肩亦愈发显得暗淡无光,几近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算了。”犹豫了片刻,汤姆闭着眼将那宝石一把塞回少年手中,动作粗鲁得险些将烛台碰倒,“我还是自己去找彼得潘吧。”
“为何?我愿以性命起誓,我并无坏心。”少年真切地感到疑惑,“还是我太过着急了?”
汤姆摇摇头,道:“不是你的问题,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也不怀疑你的善意。”
“只是,许愿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总不能一直依赖着你。”汤姆,或者说秀太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情实感,他揉着脸重重叹息:“我不想变成离开了别人就活不下去的怪物,也从不指望有人能替我走完全程。”
我不想迷恋上不劳而获的滋味。
因我深知我的可鄙。
秀太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外貌称不上出色,顶多到清秀的地步,有一定的演艺天赋,但特质乏善可陈,缺少使人眼前一亮的闪光点,性格更是内向自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毫无疑念的,他被分到了非特优生的行列,并因天性怯懦而常常遭受特优生的鄙弃驱使。
像他这样的非特优生在玲明不算少数,因此当他随波逐流地跟随着其他非特优生出现在地下坟墓时,没有人会觉得怪异。
面容颓丧却又满怀希冀的人们聚集在这里,即使缺乏流动的空气沉闷而污浊,也无法压抑他们空前高涨的热情。他们在聆听,他们在祈祷,他们向着中央降世的“神明”祈愿。
秀太低着头将自己藏在最后面,对于这种场面,他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即使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身体也会自然地做出反应。
最开始加入这个地下集会并非他的本意,只是担心他的朋友因过于狂热的态度而蒙受欺骗。秀太很了解那样的神色,也十分能体会这份狂热的缘由,毕竟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