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千星忙捂住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微张大眼睛露出稍显迷茫的神态。
他拿起手边喝了一半的奶,捏着盒身吸溜了一大口,这才压下那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痒意。
“难道是谁在背后偷偷念叨我吗?”他嘀咕道,转头又将此推论驳回,“不至于不至于,这要是有关联,我不得一天到晚都在打喷嚏。”
千星此言不虚。自从他手段强硬地将玲明平静无波的表象搅得天翻地覆,校内外有关他的传言就像暴雨过境的溪流只增不减。别看他先前才用绝对的实力将反抗的言语行动压制下去,但长久横亘于这座学园的乌云,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吹散。
他的举动,也仅仅在玲明泾渭分明的优等生与非优等生架起一座不算牢靠的桥梁,能有多少人通过这座桥梁,又有多少人因此坠落,则全然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因此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同蜂群一旦失去早已适应的既定轨迹与巢穴,就会惶惶不安地四处冲撞,然而等到养蜂人将蜂巢妥帖安放至新的位置,它们也将很快熟悉另一种飞行轨迹与生存环境。
“需要我帮您整顿一下校内言论吗?”坐在他身旁的山崎闻言“诚恳”地提出建议,“虽然我本人只是助教,但这点小事,通过先前累积的人脉疏通一下,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您的意见,他们也多少愿意听从些许。”
“太夸张啦,山崎老师。”千星摇摇头表示拒绝,这是他第二次从山崎口中听见这一建议,然而无论多少次他的态度也不会改变,“我不可能变成消音器,他人也不可能被装进电视里,被我轻易地调至静音状态,这违背了人类的生物学定义。而且身为公众人物,不被议论,或许才是一种悲哀。”
“议论是个中性词。”山崎的眼尾扫过千星捏着盒子的细长手指,虚晃着瞧,倒似剥壳的嫩笋,处处青涩,处处易折。
……无论为人处世再如何与成年人相近,也无法掩盖对方仍是青少年的事实。
“坏的言论,就像寄生的藤蔓、腐坏的烂肉,不及时清理,便容易累及整体,这也是公关被需求的缘由。”
“嗯……话是这么说。”
千星咽下最后一口牛奶,这个牌子确实比他代言的口感顺滑些,喝下去不至于腻味。
‘改天跟茨讨论一下换代言品牌的可能性吧。’
他思索着,一面又不免感慨自己的坏心眼,为使出演技默默下套的自己以及最终实诚上钩的山崎老师。
如果他当真那么轻易被一个不冷不热的粉丝看出对代言牛奶品牌的排斥,哪怕仅有一丝,那些恨不得用放大镜观察他一举一动的狂热粉丝们,只恐怕个个都恨不得切腹谢罪,并在此之前义愤填膺地将使他产生抗拒的牛奶及其厂商架到火把上炙烤。而这不但会影响厂家名誉和销量,更会损害千星的信誉与商业价值,百害无一利。
为了避免煽动粉丝尤其是易冲动类型粉丝的情绪,千星一向在镜头前秉持审慎态度对待他身边的人或事。
可他的确是个优秀的好演员,更是个胆大妄为的冒险者。表现得不喜欢是因为先前就告知过工作人员的胃病发作,表现得喜欢却又在山崎上台时放慢吞咽的速度,那些似是而非的袒露,专为一人设下的言语陷阱,足够他瞒着其余人的视线,引目标对象步入他的棋盘。
而他现在准备做一些更坏的事情,比如倒打一耙……
“山崎老师。”他以不轻不重的语调徐徐念着对山崎的称谓,受星海清雪多年耳濡目染,他亦学会了那套笑里藏刀的手段,无非嘴角含笑,双眼却无甚笑意,仿似一具无情无义的玉石雕像。
总被朦胧云雨萦绕的双眸沉寂下来,碧蓝海水坠向极地永夜,世人适才想起星辰原本高悬于深不可测的夜晚。
“你究竟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我,还是想要通过我达成什么目的呢?”
千星蓦然冷淡的态度并未使山崎感到愕然,在主动提出替对方摆平校内负面舆论之时,他便预料到当下场面。
然要他直面那样过于清明以至于凛冽的视线,心底却无端提不起气势,如被幼鹿乱撞,血液泵得聒噪,并不疼痛,仅是几分难言的酸涩而已。
他垂下眼睫,焦点落在办公桌的作业本上,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我想要通过您达成什么目的,难道不是您一早就知道的事实么?”
“何必用这些逼问我,我们从一开始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山崎平静地将彼此关系摊开,“您清楚的,玲明迫切地需要一场变革。”
大树之下,土壤早已干涸得几欲崩裂。理智告诉他离开自保才是上策,情感却钉死他的双脚使他寸步难行。他看见面容悲悯的好牧人*俯下脊背,以己身血泪灌溉大树翻出泥土的皲裂根系,多义无反顾的善举,多无私无畏的仁慈,可山崎凝视着大树被浇灌得艳红靡丽的表皮,只觉灵魂也随之颓然变色,鼻尖嗅到愈发糜烂的气味。
仅靠一人的献祭,难道就能换来将死大树之重生吗?
他不解。所以宫村说的没错,他一点也不相信神明,也不认为信奉着被救赎便能真正得到救赎。
于是他要亲自去寻找新的养分。
“给人群划分三六九等以分配资源的制度早已跟不上时代,当人们将注意力花在内斗倾轧上,应有的发展只会因缺乏燃料的补充而停滞不前。”山崎毫不客气地批判着自己的母校,“我需要借助您与星海家族的影响力推动玲明变革,让玲明得以健康发展。您想通过我在玲明的人脉获取可靠的一手消息,同时也借此变革进一步提高星海家族影响力,好帮助您的那位养兄平稳获取教父遗产,抵达至少不被其他掌权者看低的高度。”
哎呀,说对了一半。
千星默默在心里鼓掌,周身气势却愈发凛冽。他双手交叠撑着山崎办公桌的围屏前,两人陡然贴近的距离令山崎不自主地滚动喉结,抵着座椅往后倾。
“既然老师看得那么清楚,好歹也将内心伪装得严密点啊。这场交易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可是我,而不是老师你哦。一边用尊称呼唤我,一边却胆大妄为地引诱我按照你设定的路线行走,我看上去很好骗吗?”
“目前来说,反对我的人群大致分两类。一是被剥夺特权的特优生,一是被剥夺依赖的非特优生,攻击我的言论也无非几样:觉得我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假仁假善为人虚伪。”
“让我猜猜,一旦我将自身的舆论掌控权交给你,你第一时间大概会先去清算那些高傲自大的特优生吧。作为学校老师,拿到他们在校内欺凌非特优生的影像资料不算难事,找几个媒体曝光,自有愤怒的群众炎上。”
“再将习惯被施舍资源的非特优生丢进舞台现场,让他们以不成熟的业务水平直面观众不留情面的批评,打击他们的自信心。经过舆论操纵与现实毒打,遭受挫折的反对派自然而然就会理解我的举动并非在扼杀他们,相反,我在提前让他们看清隐患,他们最终会由衷感恩我的远见。”
“宫村老师曾告诉过我,山崎老师你不信仰神明,我同样也不。所以,我猜老师你应当不需要一个好牧人,将密云黑暗日子里四散各处的羊群找寻回来。*”
山崎一直在思考他要找什么样的养分。一次性的不行,太稀薄的不行,太浓郁的不行。那棵树将倾未倾,雨露过盛会将它淹死,狂风过载会将它掀翻。他像个蒙着黑布在茫茫永夜之中蹒跚前行的拾荒者,也像只潜伏于黑暗等待破蛹的地底之虫,需得春来日升之际,被空前浩盛的光芒沐浴着苏醒,以告别漫长的等待。
“那您,认为我需要什么呢?”他猛地抬头,泛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千星的每一寸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