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名泉愣了片刻,瞳孔染了斑驳的光影,他静静地踩过青石板路上的枯枝,将视线偏离摄影机的位置,说:“因为爸爸妈妈希望我去做模特。”
“他们说我最可爱了,所以就该去当模特。就该让大家夸奖你,爱你。”
他踢走脚边的枯叶,有些委屈又有些迷茫地嘟囔:“结果现场的工作人员一直在生气,完全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不喜欢那些。”
僧人的脚步慢了下来,千星瞅了他一眼,扭头轻声问:“泉有和爸爸妈妈说过这些吗?”
“没有。”
泉摇头道:“那时候我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没有想要的东西。所以即使爸爸妈妈总会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到我怀里,令我觉得难以呼吸。我也没有拒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的,爸爸妈妈是爱着我的,是想把所有认为好的东西都给我。”
濑名泉想起他在家中反驳父母时对方悲伤到如同被狠狠背叛的表情,想起那些被按住肩膀驱动自己走在所谓光明、所谓幸福道路上的日子,明明是被灌注了百分百的爱意,承载了百分百的希望,为什么他却时常感觉自己被绑在氢气球上,漫无目的地不知会飘向何方。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他停住脚步,侧过头望进千星的瞳孔,也重新面向摄影机的方向,一字一顿说:“但是,我也想找到,自己认为好的东西。”
“是我想要,而不是爸爸妈妈认为我想要。大家能理解吗?我想要说的内容。”
“我能理解哦。”千星率先用灿烂的笑脸响应道:“自己争取到的,是发自内心,出于自我意志所希望获得的东西,所以常常比别人给予的要开心得多。”
“这是一种自由的选择权。就像是自己种下的花,哪怕最后长得没有别人的花那样鲜艳,也依然会觉得那是最好看的一朵,因为这是自己参与了全部生长过程,付出了心血去养育的花,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宝物。”
他说道,并为了寻求认可,特地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僧人求证:“你觉得呢先生?比起别人给予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会更加感到高兴呢?”
僧人直视着前方,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那股被烟熏过的沙哑嗓音踌躇地抛下一字:“是。”
“既然如此,泉的爸爸妈妈应该也能理解吧。”千星把注意力转回黑黝黝的摄影机前,目光毫不动摇地穿透方方正正的镜片与远在家中的濑名泉父母对视,他正在试着解开那些紧得使人窒息的丝线,“别人告诉我,每个人都并非一件不会思考、不会哭笑的物品,在成为某个身份之前,我们首先成为了人。而人会思考,会因为想要或不想要而去做某些事情。”
“虽然我成为了星海家收养的孩子,但是他们不会指定我按照他们的心意六点起床,早餐只能吃西餐,上学只能上选定的学校,不会对我说不可以唱歌,不可以演戏,不可以与这样那样的朋友交往,因为在成为他们的孩子之前,我先成为了千星,成为了我自己。”
“他们让我自己选择该怎么做。”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适当的提醒和干预可以避免我少犯些错,我不一定每次都能做对。”
“父母的爱好比养料,少了会夭折,多了会枯萎,而没有比被养育的孩子本身更了解被爱的尺度。如果你们确信自身爱的正确性,为什么不试着听听泉的反馈?”
“还是,你们害怕听到的,与想象不同?”
镜头外的濑名泉父母不由坐直了身子,面对那样直达肺腑的诚恳言语与超越年龄的审视,他们几乎忘记了与他们交涉的不过是个比濑名泉还要年幼的孩子。
明明有许多话堆在嗓子眼沸腾着,却难以撼动紧闭的壶盖如往常一般争先恐后地宣泄而出。他们难不成,真为此感到了惧怕?
“我,一直在听爸爸妈妈说话。”濑名泉牵着千星的手站在金堂的阶梯前。正中莲座之上,拈指微笑的菩萨金漆斑驳,躯有残损,观之却仍面如满月,安然敛目,令人感到一阵奇妙的平和、恬静与威严。
那感觉捕获了濑名泉,好似他诚实的倾诉在此刻得到了赦免,而不必担心被丝线勒住咽喉,中断他呜咽的呐喊。
“可是,爸爸妈妈却不能听我说话。”
他们一步步攀上台阶。
每当濑名泉在爸爸妈妈面前提起游木真,爸爸就会生气,妈妈就会哭。他讨厌这样,甚至想过干脆离家出走,找个小房子就这样和游木真一起生活好了。
‘糟糕的爸爸妈妈,他才不要。’他原本是想要将内心纠缠不休的负面气球一个个戳破,任由他们肆意爆炸,可身旁一双手将那些气球一个个拆解,让他们轻飘飘飞向天空。
‘虽然茨说最大的敌人是你们的父母。可在我看来,如果最后真的让父母成为敌人,第一个受伤的会是泉。’
‘因为泉是那种,哪怕自己责怪爸爸妈妈很糟糕,很令人讨厌,一旦爸爸妈妈被别人说坏话又会立即反驳回去,心软又单纯的孩子。而正因为泉你本质上依然爱着他们,也明确感受到被爱,所以常常忍不住苛责。为什么爱着自己却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仅能被给予爱却不能给予他人爱?’
‘我想,你们或许更需要一个,能以不争吵为前提去聆听对方意见的空间。’
‘这样泉在表达真心话的时候,就不用担心被爸爸妈妈影响。’
放飞气球的孩子躺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光里,是流淌的蜜,是澄净的雪,更是落在他掌心洁白到不染尘垢的花。
濑名泉于是有了第二个想要获得的愿望。
‘爸爸妈妈,会想要听我的真心话吗?’他胆怯,犹豫,为此前无数次失败的经历。
‘会的。只要他们依然爱着你。’对方回答:‘更希望被你所爱。’
领路的僧人为他们取出莲座下摆放的红灯笼,濑名泉没去接,千星也没动。
“我们还什么都没完成。”濑名泉不解地歪头。
僧人却指着堂前阶梯,说:“那是问心阶。”
“你们已走过了它。”
千星与濑名泉对视了一眼,随即站前几步,仰望着僧人狰狞的面具,也仰望他因日光偏移而动摇的背影,轻轻地问:“你认可了,对吗?”
僧人避而不答,仅提醒道:“第二盏灯笼在殿后钟楼之上。”
“当你们正确叩响钟声,第二盏灯笼自会出现。”
“线索在这里?共有几处?”
“在这里。共三处。”
千星完全不在意僧人冷淡的反应,他伸出手掌比量钟楼的高度,弯着笑眼道:“这个钟楼有点高的样子。那,能拜托先生你和我们一起,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吗?”
他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细数着:“摄影老师搬着摄影机不方便,我和泉都是小孩子,遇到危险的话,这里最适合求助对象的就是先生你了。”
僧人不语,初见时强烈的窥探感已淡了少许,千星却隐约觉得那不过藏得更深。
他不会给对方逃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