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在临川学堂求学的公子们,王荀疲累地抚了抚额头,因不认得从钱庄回尚书府的路,便无力地跟在程澈马车的后头。程澈的长子程宴川,口才过人学富五车,还四处给人做过状师,胜率相当可观;再想想嫡二公子王睿诚,只在婢女脂粉堆里混,学业平平,以后肯定是要自己四处托关系、卖老脸,才能给他个四五品官的闲职。王家和李氏原打算借大女儿王敏姿心悦程宴川,引程家主动上门提亲,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帮扶自家人,没想到程家并不接球。现在看来程家火速抛弃礼数,既不请王荀上程家小坐,又不过王府大门拜访,结了款就溜,称得上是泾渭分明。
王荀无比庆幸他还了银子,不然依程宴川的硬脾气和本事较真起来,非闹得对簿公堂,要求赔利息、扒层皮。车内的礼部尚书在闭目养神,自他被圣上斥责,丢了差事,再到攀亲事的各种不顺,无奈之下默许了儿子派出婢女镜儿去程家作探子,却被程家彪悍的唐夫人识破反杀。这一切像给王家是开启了倒霉开关,再不复当年盛势,冥冥之中,难道一切尽有命数轮回?可王荀似乎忘了,他年前和苏南败坏苏稚宜的名声、炮制贪污的流言陷害程澈、为了狭隘的成见污蔑昭阳公主和女学,比比罪孽都是他亲手种下的果,如今阴谋败露,落到如此下场也怨不得别人。
比起王家的伤春悲秋,程家送走了不住抱歉地官差,气氛是无比快活:苏稚宜和程靖柔围坐于唐夫人两边,又加赵妈妈在花园里的小阁楼里搓麻将。程靖柔爱极了这小阁楼:高高在楼间坐着,找上三五好友推牌九、玩叶子戏、打麻将和马吊牌,或单纯逛累了歇脚,俯瞰仆从劳作,赏园中花朵美景,听潺潺流水,真乃人间美事一桩。苏稚宜只觉观景还在其次,能远离苏南的魔爪放松身心,才是最大的好处。苏大姑娘并无其他心事,只是常常思念母亲,便常派人去给柳夫人寄书信,收到回信方能宽慰不少。
此刻的阁楼,麻将块正咕噜噜得碰撞,席间有清秀的芳龄婢女流水似的送来一道道点心果盘。唐夫人今日心情无比舒畅,早有伶俐腿快的小厮指挥府里撑船的驾娘,急着从程府大宅撑船去给在花园里的唐夫人报喜。果然,精明的贵夫人送走了搜查官兵,仆人们得了程澈亲卫从宫里递出的消息,便兴高采烈冲进来报:
“圣上英明,命人多番查证后,证实弹劾程老爷强买土地、赶走居民的郭堂是蓄意陷害,连同做局传播流言的大皇子府路长史和其商人连襟,都被废为庶人赐死、全族流放充军。咱们程老爷还因处事公正、办差得力,已是圣上亲封的国子监祭酒兼礼部左侍郎,又领了承办安大将军庆功宴的差事。小的们给老爷夫人道喜,也恭喜二位姑娘,尽可安心了!”
唐夫人乍听了这一箭好几雕的喜讯,强撑着没被冲昏头脑,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感激圣上隆恩和倚重,还不忘抓了好几把金叶子给道喜的几名小厮,叫他们也别亏待了宫里能说上话的太监,又让找几件她穿过的衣裳,赏赐给婢女。一旁坐着的苏稚宜和程靖柔也是欣喜异常,程靖柔摸着麻将,兴奋地吩咐道:
“阿弥陀佛,这可是圣上的天恩!快给本小姐端一盘山药糕,制碗桃胶银耳酒酿圆子,一盏母亲喜欢的月华白茶贺喜。苏姐姐爱吃桌上的栗子糕,配祁门红茶最好,你再去弄吧!”
其实桌子上早布满了一碟栗子糕,两盘酥糖,并各色卤味肉脯和鲜果杏仁甜酪若干,但程府二姑娘的话向来没人敢反驳,也不愿在这大好时候扫了贵人们的性兴,便乖乖下去准备。趁程二小姐要甜食的功夫,手气心情俱佳的唐夫人率先胡牌,愈战愈勇的苏稚宜和赵妈妈也接连打出清一色,这下程靖柔又输一局。唐夫人见女儿才回过神来,亲昵地催促道:
“傻眼了吧?给钱给钱,你可不许赖账啊!”
程靖柔见牌友们都已成功,仅剩自己没成瞬间傻了眼,踢腿捶桌子耍赖道:“这叫趁人之危!你们抓牌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我还以为你们没那么快凑成好牌呢!我输了好几把,只剩三串铜钱,你们拿走吧!”
程家上下和姑娘们皆知程二姑娘,下棋悔棋、输牌泼皮是常规操作。上京城里的小姐们,程靖柔最不喜王敏姿讲的爹味儿大道理:程二姑娘输了游戏赔了银子后耍脾气,不过图一乐,等别人笑着安慰下罢了,很有规矩方寸,撒娇有度也并不惹人生厌。
一年前,程府正在宴请宾客,贵夫人们在前厅应酬,陪唐夫人赏花叙话,公子小姐们则在后院玩耍,礼数严明周全。王敏姿摆了副老祖宗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训着刚输了牌的程二姑娘,教她在牌桌上也不能忘了女德,当遵从礼数,不得输牌了就言行无状。本是年轻姑娘们打麻将休闲的游戏,被王敏姿的长篇大论杀了风景又扫兴,偏偏王姑娘还自诩最认真懂事抬高自己,程靖柔也没惯着她,言辞辛辣地回怼道:
“这里是我家,我输了游戏想怎么耍就怎么耍,纵有逾矩不当之处,也有父母双亲教诲,轮不到你。你若自诩淑女看不惯我,就离开我家,下次别再凑上来和我玩就是。”
屋内正摆放着麻将桌和屏风若干,便于男女仆妇分席而坐,程靖柔不留情面的反驳有理有据,又让王姑娘下不来台。众人忌惮程澈在圣上处的地位是一层,半晌咂摸过味儿来:程二姑娘本就可爱,再不好也有程澈和唐夫人教导,关一个外人小辈何事?王姑娘的话看似遵从礼教,实则在打程家的脸,二姑娘不骂人才叫懦弱呢!
见分席而坐的公子小姐们全在看好戏,连王姑娘心悦的程公子都在男宾席的麻将桌,和公子们正打得开心,这场闹剧也看得一清二楚。王姑娘在心仪男子面前丢脸,面上火辣辣地烧着疼,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程靖柔也不惯着,直接让人将其带下去梳妆更衣,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找宋姑娘和陈姑娘玩去了。自此,程靖柔招待姑娘们,请帖名单上再瞧不见王敏姿的名字,夫人们组织聚会也会把二人的座次排得远远的。即便王程二人结下梁子,但因王姑娘心悦程公子,她还是会借拜访唐夫人的名义,再去程家偶遇心上人,不过程公子却不甚搭理她。
苏稚宜初到上京城,本不知程靖柔秉性,却早听唐夫人闲聊时捕捉到程二姑娘爱耍赖的小癖好,点了点面前也少得可怜的几枚铜钱,才好脾气地安慰道:
“唐夫人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麻将高手,有‘牌神’之称。你瞧,我早知自己牌技不佳,定会血本无归,输钱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几贯钱,和高手切磋也是值得的,别生气嘛!”
程靖柔叉腰直起身,她常年跳舞练基本功,身型窈窕,一举一动皆透着舞者特有的柔美。她作势向苏大姑娘跑过来时,身着天青桃夭色的香云纱曳地散花百褶裙,发间的玉兰琉璃步摇和水头很好的白玉葫芦滴珠耳环一摇一晃,美得像幅会动的画,可程二姑娘这一动,吓了苏大姑娘一跳,冒出的话也不甚优雅:
“就你脾气好,事后诸葛亮!你才败给我母亲几次?你像我一样,连输十几年试试?”
对面的赵妈妈也赢了许多,眉开眼笑地合不拢嘴,赶忙跟着附和道:“二姑娘别恼,夫人打了多少年的牌?姑娘还年轻,多练练,下次有机会定能赢回来的。”
阁楼下的婢女们也没闲着,笑闹声听不真切,只见是力大的婆子们自河边提了大桶,掏出脸盆和皂角,又舀了桶中水给站着的小丫头们洗头发,最后又抄布巾包上。八九岁的小丫头正是活泼顽皮的年纪,来不及等头发干掉便闹着追赶,摘了嫩叶枝条便笑着编起花篮。
苏稚宜盯着几张天真又不谙世事的面庞,发自内心一笑,这样惬意的日子在苏府,她从没这般享受过,兴许庶三妹苏韵宜有过吧!说罢见春桃和春杏依次端来了二姑娘要的糕点汤水,唐夫人也开心地收拢赢来的大捧铜钱,赵妈妈心领神会,一个眼神便叫花容和草容两个小丫头收拾了牌桌。唐夫人享用着程府厨子拿手的酒酿圆子,便打开了话匣子,漫不经心地指点道:
“我听你们说了这会子话,各有各的道理,却都不够准确。打麻将的技巧、规矩无非那几项,输牌也有各人的原因。靖柔心思在吃不在牌桌,赵妈妈你偶尔浮躁、想找牌尽快赢的表情太明显。稚宜,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