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太天真了。”
玫瑰花瓣自高空倾落,比隆冬的大雪还要稠密,顷刻铺满了地面。少年平静的脸庞、陷进泥土的王冠与落了满地的玻璃碎片眨眼间被悉数掩埋。知更鸟站在树梢,俯瞰着玫瑰花堆成的坟墓。
艾格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的坟墓。须臾,他走到汤姆身边蹲下身来,抬起手接过几片微皱的玫瑰花瓣。
“欢迎来到梦幻岛。”
他说着天底下最大的谎言,差点连自己一并骗去。
“我带很多人来过梦幻岛,他们都喜欢这里。也对,谁不喜欢呢?长不大的无忧乡、理想国,这里没有烦忧,没有衰老,这里永远年轻、永远梦幻。”
“你知道温蒂吗?他们家的孩子已经传到了第九代,第十代?哦,我记不清了。”他压下帽檐,阴影罩着面具后的双眼,“我隐约记得我曾邀请她成为我们的小母亲,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家。”
“之后,我又试着邀请她的后代,可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大家不再喜欢梦幻岛吗?不。依然有孩子呼唤着我的名字,念诵着我的故事。”
“......彼得潘?”汤姆惊疑不定地低喃。
“嗯......或许是。可我同时也是艾格、卡里塔斯、纳斯坦、贝乐......我们都是被彼得潘分割出来的存在。纳斯坦消失后就只剩下我,所以我现在算是重组了回去,只是记忆仍然有些混乱。好比我仍然认为我是艾格。”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大概,我在害怕罢了。要知道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将其他孩子带到梦幻岛,有回一个女孩的母亲将她的孩子护在身后,不允许我将她的孩子带走。奇异的是,她也没有责怪我,没有责怪那个女孩,她只是祈求我,不要让她失去她的孩子。”
“我感到冒犯。我生气地质问她,你会一直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孩子吗?”
“她居然坚定地回答,她会。”
“我不甘心,便接着问,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你有多害怕失去自己的孩子。”
“她说,就像你失去梦幻岛那样害怕。”
“那一刻,我似乎回到了肯辛顿公园的那个晚上,那个我不得不啜泣着离开妈妈的夜晚。我很想痛斥她的虚伪,对那女孩大声朗读女士们寄给所罗门的求子信,但现实是,我从未在所罗门的名单里见过这位女士的名字,理所当然的,我失败了,前所未有的失败。”
“然而同以往一样,我的愤怒和委屈没能持续太久,我擅长遗忘。唯独一点,我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飞出窗外,去看看我脚下的这座梦幻岛。我害怕失去梦幻岛吗?我没有想过,就像孩子自信母亲不会对自己关上回家的门,但我不正是一个切身例子——我已经被自己的母亲拒之门外,然后永远地失去彼此。”
“那么,如果有天我真的失去了梦幻岛,我该怎么办?我在这世上还会有其他的容身之所吗?我想不出答案,于是,为了避免失去他,我一寸寸绕着梦幻岛飞翔,并迟钝地发现,梦幻岛其实也没那么梦幻。这里有日落时分的绞刑架,有不曾停歇的流血与战斗,还有对森林的乱砍乱伐。”
“但我依然爱着我的梦幻岛,我开始思索我要怎么保护它,并把这个问题告诉了小鸟们。小鸟们则整齐地对我摇头,连连惊呼我的怪异,仿佛看见他们巢穴里的雏鸟主动给父母衔去食物。”
“最后,仅有一只鸟认真回应了我,它常常飞去人类的图书馆或剧院门口看热闹,看得多了,竟也成了见多识广的那个。他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口吻告诉我,当彼得潘不再是彼得潘,他就可以不再是个男孩,可以学着怎么保护他的家园。”
“我照做了。于是卡里塔斯他们出现了,他们拥有最能够保护梦幻岛的品格,我能给的都给了出去,可我不能一无所有,所以我把艾格留给了自己。可结果,我仍旧一败涂地。”
“我失去了善良的卡里塔斯、敢作敢为的贝乐、天真无邪的纳依坦。我不断在失去。”
仅剩的两束光线越收越窄,只容得下汤姆和艾格两个人。汤姆看着身边安静下去的少年,看他望不见的发顶,当艾格不再蜷着背俯视别人,汤姆忽然察觉他竟然长得那样高,一点也不像个满口乳牙,穿着绿叶制成衣服的小男孩。
这时他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除去装饰和配色,他和艾格仿佛照镜子般的一个人。
“再会了,我的理想乡。”
雾中曾若即若离的仙子携光明自黑暗中缓缓走来,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艾格的身影却在渐渐变得模糊。
“这世界已支离破散,号啕哀鸣作他最后的离殇。”
汤姆没能抓住艾格离去的衣角。
那不是彼得潘。巨大的怅惘将他兜头网住。
他找到了答案——那是留不住的、远远离去的自己。为了这个并不完美的梦幻岛,他杀死了天真与自我,磨灭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值得吗?
亦或者他所去往的,是真正的梦幻岛吗?
“生长的疼痛种下骨髓的百孔千疮。”
“悲我天真沦丧,悲我孤苦逃生。”
“悲我大梦一场,遥遥路途,荆棘难挣。”
——“您在注视着岛上的生灵。就好像,您就是这座岛屿。”
——“您想对他们说什么呢?”
写下这个故事并在大众面前演绎出来,对千星来说,其实是个不小的挑战。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讲好心中的故事,亦不确定这个故事能得到多少共鸣。
但在与山崎对话的过程中,将这一故事献给玲明,献给观众的想法却愈演愈烈,最终化作了现实。
诚如风早巽所言,偶像业界正在步入寒夜。若不是他的出现,大概要用无药可救来形容。但他的出现,也仅仅是挽留了一点微光,使其堪堪停留在将息未息的黄昏。
许多人被偶像的光辉所吸引,盲目地进入这个逐渐没落的世界,殊不知是作茧自缚,没实力没运气的沦为垫脚石、吸血包;有点实力和运气,不上不下的,也因机会匮乏而找不到工作,导致连生活都难以为继;而即使是顶尖的部分,也会成为秤上的一端,被无数目光用资本和数值估量对应的价值,势要榨干最后一滴骨血。
“再会了,我的理想乡——”
钢琴琴锤敲击钢弦的震动趋急,与大提琴低沉而悲戚的共鸣重重回荡于宽阔的礼堂内部,柔和圣洁的歌声伴着如泣如诉的小提琴提起裙摆,一圈圈飞旋至高空。
“这世界已支离破散,号啕哀哭作他最后的离殇!”
“别回头,别回头。”
“旧日的歌,虚无的梦,请勿让我在黑夜中漂浮溺亡。”
“别回头,别回头!”
“高飞的鸟,自由的风,请代替我不顾一切地拥抱新生!”
千星抬起指尖,光明为迷失者画下归途。光圈落在汤姆头上,好似一枚流光溢彩的皇冠。
少年站起身,恋恋不舍地回头,这座绮丽的梦幻岛仅是哼唱着,目送着,无言地催促他离去。
“别回头。”他的歌声似这般诉说着,“在难以挣脱前,请尽可能地,不顾一切地远离‘梦幻岛’,那并非真正的无忧乡,并非人人快乐的伊甸园,它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更是危险遍布的黑暗森林。”
“飞向我,逃离我。”
——“你想让我加冕成王吗?”
——“可是啊,我更想为任何一个为梦拼搏过的人们加冕,无论他们成功与否,无论他们鲁莽与否,我都想为他们喝彩。我想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加冕成王。”
--
“嘿,汤姆,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彼得潘?”
“是我,怎么?你睡糊涂了?”
汤姆颤了颤眼睫,天边的日出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轮圆日瞧:“我做了个梦。”
“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长得足够我变成大人。”
“真的?如果你真变成大人,我必须赶紧将你送回去。”
“我会想念你的,彼得潘。”
“你真奇怪汤姆,听你的意思,你是想回去吗?好吧好吧,我该什么时候送你回去?”
汤姆露出一个小小的,安定的微笑:“马上。我想马上回到家里。”
无忧的梦幻岛啊,终究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