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友人、小饮一杯、高歌笑语。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又一年的樱花祭来临了。”
“其实早在窗外的樱花开放时,我便不由生出一种遗忘了某些事物的既视感,但直到照顾我的恭田女士为此提出休假的申请,换作另一位护士,我才找到这份既视感的来源。”
“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仿佛不过做了一阵长梦,旧一年的春天还没来得及回味,新一年的春天就来到了身边。不知道你是否也存在过这样的感受?”
少年捏住笔尖顿了顿,手指抵住无血色的下唇抑住喉咙的瘙痒。他微微屈下苍白的脖颈,纤长发丝如风中柳叶,随止不住震颤的胸膛无力摇摆。
他随意瞥了眼“生命条”缓慢缩减的手表,待喉间痒意平息,复又落笔写道:“这种感受时常萦绕着我,仿佛背后存在一双无形的手急切地推动着我往前走。它像在对我说:‘如果我不能再前行,不能在花期之前醒来,我所追寻的春天,就会离我而去’。”
“对于它的想法,我并无辩驳的念头。毕竟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希望我能被葬在最灿烂最五光十色的春季。我认识的人曾同我提及:佛教中的来世充满了珍宝与光芒,香蕉和棕榈树随处可见,凉爽的清池里长有荷花,野鸟每天都要吟唱三遍赞颂佛祖的歌。*”
“听起来,这样的往生净土倒比现实更令人神往,难怪我们家的人都会选择让对方操持自身的葬礼。但比起被供奉在金光熠熠的佛堂之中,每日聆听佛祖颂歌,我个人反而更喜欢被洒进一望无际的大海里。”
写到这,他的眼中不禁溢出一点促狭的笑意,挥去了少许沉沉病气:“虽然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倘若被家中长辈知晓,一定会冲我大发雷霆罢。可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对吧?”
“然而可惜的是,我对此也仅能幻想一下,谁让我一开始便与人许下为我超度的约定。既然如此,从另一角度来看,无论我的□□最终会承载何等痛苦、绝望和不甘,我的灵魂也终将被净化,以获得进入往生净土的资格,这几乎默认了我在现世中肆无忌惮的潜规则。当然,作为交易,我们会为他雕琢最昂贵的佛像,装点最华美的佛龛,供以世世代代绵延不绝的香火。很划算且互利互惠的交易,不是么?”
他甚至可以完美模拟出到时候的场景——深黑的棺木、盛开的百合、散落的金银珠宝,他将以最繁复的礼节走向生命的终结,可这般沉默又循规蹈矩的死亡,难道不比窗外那颗独自绽放又独自凋零的山垂樱更寂寞?
“其实事到如今,我仍在思考,我与你的相遇,是否也是人为操纵下的交易。我一直在等待你对我提出要求,只可惜一次都没能等到。”
他写着表示遗憾的字句,话语间却藏着隐秘而不自知的欢喜。
印象中,幼时的冬雪有种刺骨的寒凉,却奇异能让人获得清醒。他厌烦了被看管束缚的生活,再一次任性地甩开佣人的视线,躲进轻如鹅毛的小雪之中。他将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嘴角呼出一团浓密的白气。
因下雪的缘故,天空弥漫着灰蒙蒙的雾,厚重得像湿了水的棉絮,叫人被捂住鼻尖一般沉沉的喘不过气。他伸出手接过一片雪花,凝眸注视着它在指尖融化成一点水渍,悄无声息的融化、再了无痕迹的风干,转瞬即逝的存在姑且能道上一句可怜。
他漠然地捻开指腹的水渍,往暖和的避风处站得更近些。尽管他任性的时候思考过一了百了的事情,但压在最深处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依然让他近乎无望地挣扎于存活。
死亡还有多久到来,这个答案或许在今天,或许在明天,然而他既找不到去往明天的理由,也找不到不去往明天的理由。没有人给予他徘徊的权利,他说要活,无数人便簇拥着告诉他必定长命百岁,企图蒙蔽他们每一代男性皆寿命短暂的现实;他说要死,同样也有无数人叽喳着死亡的可怖与家中难以计量的泼天财富,殷殷告诫着以完成与生俱来的家族使命来交换死亡的自由。
生命,也不过是场交易。
他无趣地得出这一结论,索性循着寒风吹来的方向往后门的方向转悠,那里有一处他偶然发现的僻静院落。
但真正到达目的地,他的心情不仅没能好转,反而不可逆转地陷入更深层的幽愤当中:他亲手塑造的小雪人,巴掌大小,右手边多了一个围着红围巾,挂着大大微笑的陌生小雪人。
他瞬间想到了那些追着他花尽心思阿谀奉承的人,常年被利益所包围的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只能是利益。
‘好丑。’他面无表情地批判亲手创作的雪人,‘对比之下更丑了。’
于是他踩碎雪人的头颅,干脆利落地摧毁了这个曾被给予欣喜的存在。
他的恶劣心情在雪人崩碎的那一刻得到了宣泄,却也没留下任何快乐的痕迹。他以为自己没那么在意,可当他躺在病床上,总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忍着寒冷一点点捏造的小雪人,与它身边那只笑容明媚的不速之客。
“你依然拥有向我提出要求的权利。”他做着无谓的试探,明知对方不会理会仍乐此不疲,“金钱、地位、资源、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哦。”
当他站在被重新塑造的两个小雪人前怔怔凝视,一种细微的抵触混杂着新奇与期盼蛊惑了他,驱使他留下一段问话,几天后,他在小纸条上得到了回答。
‘雪人不需要这些啊。我只是看见你的小雪人,也想要捏一个属于自己的,唔,或者你愿意的话,可以让他们交个朋友吗?’
‘交朋友之后呢?’他对纸上的朋友一词一刹那感到陌生又恐惧。
‘牵个手就好啦,我想拍张他们手拉手的照片。’
‘就这样?’
‘就这样。’
从此以后,他交了一个奇异的雪人朋友,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面容,不知道声音,男女老少,身世背景,这些全都不知道。他没有刻意去查,对方也没有刻意展露,他们就如同牵着手的小雪人们,通过两块冰雪塑造的脆弱手臂连接彼此,磕碰着、交融着、忍耐着熬过一个又一个冬雪,直至今日。
明明这世上的关系能用利益去思考就会变得简单。
少年漫不经心地哼起雪人朋友推荐的歌曲,眉心的郁色不知不觉间渐渐消融。
现在就挺好的,还是不要想着见面了。
他想起在梦之咲的所见所闻,曾被无限放大的期待猝然被扎破,宛若漏气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懒惰、虚伪、傲慢,这怎么可能是他所期待的偶像。
“听说玲明那边最近倒是有不少大动作。”他喃喃道,“腐朽的土地也准备长出新芽了吗?”
那梦之咲呢?它的未来又在哪里?
“如果用长成的大树反哺,这块土壤焕发新机的可能性,又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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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到。
做不好。
大家都是有手有脚的人类,为什么独他无法抬得更高,无法跳的更轻盈,无法唱的更优美?
为什么要让他在意识到这些残酷现实的同时又令他生出不可企及的仰望,做着丑小鸭蜕变为白天鹅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