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
濑名泉远远缀于僧人身后,臭着脸不客气地发问:“灯笼在哪?”
僧人指了指铜钟顶部,“在最上面。”
濑名泉用肉眼丈量了下这口钟的高度,再扫了扫空空如也的四周,顿时不可思议地哈的一声,翻了个白眼道:“你想让我飞上去吗?”
“你大可不拿这个灯笼。”僧人立于撞钟的柱子后,幽绿深瞳与叫人心慌烦闷的阴影死死缠绕在一块,竟寻不见分毫暖色,“还是说,濑名君你不过是个耍赖泼皮的胆小鬼?”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濑名泉搓着满身恶寒,反唇相讥道:“凭你是个连面具都不敢摘的丑八怪?”
“呵。”
随着那声蓄满怨愤的冷笑掷地。僧人解开脑后的系带,信手将面具朝濑名泉脚边扔去。
塑料制成的面具并未摔破,却因原持有人以十成十的力道撞击地面,在濑名泉耳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这使得濑名泉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他的耳朵或许被这一下给震聋了,外界的声音突然离得有几英尺外那么远,连快要蹦出胸膛的心脏声都捕捉不到。所有血液于是顺理成章地汇向视网膜,逼着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僧人那张怪异的脸庞。
英俊?丑陋?大抵都不是。人的五官好比五线谱的音符,按照规律排列组合,便会获得优美动听的谱面,倘若偏移一节都有可能破坏原有的协调。面前男人第一印象给予人的怪异感正源自于他五官上种种莫名的不协调感。
濑名泉曾在化妆间听见工作人员聊起整容,过高的山根,丰润的唇部,单个拆开都是兴盛于大众的审美取向,如今却被人不顾实际地强行组装到一张脸上,反倒毁了那双尚且称得上漂亮的眼睛。
‘游君的眼睛就不是这样。干净、澄澈、像森林里的湖水。’
他情不自禁地对比起两双稍显相似的眼眸,但很快又醒悟过来,怒气冲冲地谴责自己。
‘他才不配和游君相比!’
“我调查过你,濑名君。”男人察觉到他的愣神,眼眸死死地盯住他的脸,微微一笑道:“一对不讲理的父母,自己的儿子管不好干脆把责任推给别人,相当高明的做法!我是说他们当甩手掌柜一定很有天赋。”
“甩手掌柜?”濑名泉不解地皱眉,但他能听懂那种不屑的口吻,断定这是一个不好的形容,于是当即大声地反驳回去:“一上来就随随便便评价别人父母,我看你才是不讲理的坏东西。”
“哈哈哈哈。你说得对,作为坏东西,我不需要讲理。”男人捧腹大笑,语气却透着阴冷,“那我直说了:你可以离真远一点吗?最好永远不要和他见面。”
“你凭什么管我们!”濑名泉先是一愣,随即像头被触怒的小狮子张牙舞爪地想冲上去对男人撕咬,然对方毕竟是个成年男性,又无所顾忌地抓过一旁的东西朝他扔来,一时间濑名泉光顾着躲闪,根本寸步难行。
“可恶!”他面带愠色,内心又有些被莫名其妙针对的委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不允许我和游君在一起!”
“爸妈妈妈是,工作人员是,还有你这个傲慢的大猩猩也是!”
“真与你不同,更与我不同。”男人将表情隐藏于阴暗处,“他是个无与伦比的漂亮孩子,有着惊人天赋,我听说他甚至最近被邀请担任一部电影的主角。”
“但是你的出现让真困扰,我并不想针对你,你的父母却像个无能狂怒的败犬一样到处散播谣言,谎称真他对你纠缠不休,影响了你的正常发挥。我不能容许这些事情阻碍了真的道路。”他闭上眼,深呼吸了口气,“真他很辛苦,因为你还有你的父母。这么说的话,你能乖乖地离他远点吗?”
濑名泉只冷冷地与他对视。
男人于是耸了耸肩,不在意道:“果然不听呢。真是个烦人的孩子。”
“那么证明吧,不是向我,而是向所有对真赋予期待的人证明,你不会阻碍他的登顶。这个灯笼就作为第一个考验如何?”
“正确地叩响钟声,灯笼自会出现。”
“你敢来尝试吗,濑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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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
狐名停笔抬首,眺望着窗台外若隐若现的钟楼一角,对犹在沉思的两人轻言慢语道:“时间到了。”
“二位是时候汇合了。”
“那个自知录,写完了?”鸣上岚问。
狐名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仍填不满厚厚一本自知录,徒留大段大段的空白。
“如果写完这本,说明小生也该活到头了。”狐名轻快地表示,“给自己留白可是小生待自己最大的温柔。”
“好啦,和你们聊天是件愉快的事情,不过我想你们可能下次并不想再见到我。”狐名将两人送出门外,红灯笼挂在门章臣手中摇晃,活像一条古灵精怪的狐狸尾巴,“走之前,就把这里的事情都忘掉吧。”
“为什么?”门章臣不假思索地反问,虽然被人拿放大镜窥探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从狐名所阐述的“歪理”中扭转些许看法,从而获得难以想象的轻松。
“我们完成任务了吗?”鸣上岚则固执地探寻这一答案。
“算是吧。”狐名模棱两可地回答,登时惹得鸣上岚不满地鼓起脸颊,他轻笑道:“呀,别这样瞪小生嘛。因为你们给我的过错依然没能动摇我的评判标准,就结果来看,我还得待在这里反省,该伤心的可是我才对。”
“至于为什么忘掉这里的事情。”
“因为你们还没找到关于自己的答案,以过寻善的孩子和以善全过的孩子啊,我很期待你们的未来。虽然我能给予你们一个看待问题的新视角,但关于自身的善过,你们应该有自己的回答。当下来看,我与你们的交点已经抵达终点,既如此,不如同你们说声——”
狐名对他们摇着蝙蝠扇道别:“山长水远,祝君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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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不是总在证明自己。
出生时,以第一声啼哭证明自己活着;长大后,以各类关系的评价证明自己存在;连死亡,都需要用一纸死亡证明来证明自己死去。
自记事起,证明这个词语似乎便一直伴随着濑名泉。先是证明他的出生,再是证明父母的爱,紧接着证明他被赐予的正当性,到了现在。
他在为自己的选择证明。
你可以为你的选择做到什么程度?爸爸妈妈说我们可以为了你疯狂。
濑名泉可以为了他选择疯狂吗?他不知道。
所以此时此刻他蹬着壁龛的空隙,拽着钟锤的绳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往钟顶的灯笼够去。
“登、登、登——”
古钟随着他攀爬的动作发出一声声不规则的响声。
他抹了把汗,微微颤抖的掌心说不出是被古钟传递的震荡,还是他自身力竭的证据。可能两者皆有。
“我是笨蛋吗?”
“我是笨蛋吧。”
濑名泉乱糟糟的大脑容纳不住喧哗的思考,他清楚感觉到自己在干一件蠢事,可是他却没办法停下来,甚至还下定决心要将这件蠢事干好。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就够到了!
他以为自己会下意识惊喜地尖叫,现实却是无名的、使人眩晕的空白轰然降临,他颤着手拨开灯笼的流苏,失焦的眼眸不期然与男人呼啸的绿色眼睛相遇,与窗台外陡然下陷的空荡地面相遇,乃至被剥夺了呼吸的知觉。
会掉下去......抓不住......
濑名泉发懵的大脑转不过来,仅能凭本能去竭尽全力扣住悬挂铜钟的绳索,深深将粗糙绳面勒进肉里。
这是......证明的......代价吗......
濑名泉无端想尝试勾起嘴角,即使他清楚看见钟锤飞驰而来的轨迹,看见那试图把这口古钟锤烂的发狠力度,当钟再度被重重敲响,废了快半条命爬上钟顶的自己应当很容易被撞下去,如同从高空扔下一颗糖果、一本书那样简单。
或许,证明本就是这样疯狂的东西。
“泉!松手!”
濑名泉勾着灯笼应声坠落。炽热的红,广袤无垠的红,夹杂着窗台外灿烂得天旋地转的金,光怪陆离地充实着他的眼,将长久以来压抑着他的冷意通通带走。
空气灌进鼻腔,挤压肺部,濑名泉于短短几秒重获呼吸,可他却率先用来痛痛快快地大喊大笑。
想象里的钟声不曾到来。
“千星!千星!”
熟识的滚烫席卷心口,焰火自宝蓝色的瞳孔熊熊升起。濑名泉扑腾着摔出好不容易等来的安全圈,灰扑扑的狼狈姿态一点也不妨碍他扬起极畅快的笑容,他举起灯笼,宛若无可救药沉溺于胜利的大赢家。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你看,小孩是多么奇怪的生物。
遗忘得快速是他们,偏执得热烈也是他们。不懂后路,不明后果,时刻秉承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关注问题不够迂回,不会趋利避害,但无论怎么看,都足够纯粹得惹人怜爱。
千星卖力地鼓掌,也跟着傻呵呵地笑起来。
“喂,大叔。”
濑名泉攥着灯笼微抬起下巴,倔强底色如他四处乱翘的发一样顽固:“我证明了!”
他一字一句地甩出反击:“我已经向你证明。”
你呢?你又能做什么?
“是吗?”不知因何缘由中途扯停了钟锤的男人耷拉着脖颈,有气无力地回答。仔细看,他的脸上犹挂着几分自己也搞不懂的茫然,“那又如何。”
他做出这些事情本没考量过后果,哪怕特意被假释,结果一听到真的消息,依然自顾自采取了所谓的拯救行动,把身边的一切再次搞得乱七八糟。
现在甚至可笑得连所谓的“复仇”都无法贯彻到底。
“吶。我不同情你哦。”
千星对欲冲上前的濑名泉摇摇头,他接过悬在半空的钟锤,一下接一下往钟面撞击,清扬的回响如跃动的太阳熠熠生辉,渐渐扑灭了喧嚣。
男人仰头聆听耳畔的钟声,愈发明悟自身的黯然失色。
“姑且不论你对小孩子出手的懦弱无能行为。”
千星用词刻薄,眼神却仍平和得近乎包容:“只论被你用作理由行动的真,你可曾发自内心为他着想过?”
“做错了事就去赎罪,犯下的果就去偿还,积极的行动永远好过自我感动的独角戏。为什么本能都比你的大脑先意识到这一点呢?不觉得可悲吗?”
“大叔,你是否回去看过真的妈妈?”
男人不禁小幅度眯起眼,眼神游移。
“看来没有。”千星揣摩了几秒他的神情断定道,半明半掩的光线照得他轮廓越发凛然逼人:“虽然不指望你能立刻从淤泥中爬出来,但至少也该先尝试去挣扎才对吧。”
“真他之所以忍耐,一部分源于过分辛劳的母亲的无力,一部分来源于他与父亲的约定。”
“他认真地践行着你们之间的约定,尽管他甚至快要记不得你。而你打算给他什么?因为袭击事件再度被捕的父亲?仍然奔波于生存的母亲?孤独痛苦的童年?自我压抑的回忆?”
眼睁睁的,正值壮年的一个成年男人,竟被小孩接连的问话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难掩怯弱地佝偻着身躯。
濑名泉赢得了居高临下的地位转换,望着这一刻男人无力遮挡的倾颓,内心却咕噜噜地冒出无数气泡,叫人复杂难辨。
听到这些,他忽然又没那么高兴了。
“泉。”失神间,濑名泉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轻轻地念,他颤了颤眼睫,闻言向不知何时回到身边的千星看去。
“你打算怎么对他?”对方问。
作为受到伤害的当事人,濑名泉自然有权利对此发表他的观点。
濑名泉并未回答,只沉默一小会儿后踱步至钟锤前,然后沉着气将之决绝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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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
“哇~果然,好大声。”游木真仿佛得了新玩具般兴奋,他和莲巳敬人是最后一组到达钟楼的。
原本他们还想邀请藤原愁一起,但对方轻轻摇头,表示他的任务已完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不知道下次再见,我们的弓道是否还是原先模样?这样一想,便不由自主感到期待,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向二位邀约。”
“对了,待会你们遇到千星,还请顺便替我带句话给他罢。”
“就说‘我玩得很高兴’。”
莲巳敬人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千星捧着脸不禁眉开眼笑。
“还好还好,看来没让他失望。”
“是你。”敬人看他毫不意外的神色,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猜测:“安排了这些事情对吧?”
甫一看到自己那把专用弓箭,他就有种预感,他们这场看似偶然的考验不过是别人精心布局的结果。
“总感觉被你摸透了一样。”敬人咕哝道。
“讨厌吗?”
“……不,虽然有点不舒服,但仔细想想,只是不满被人蒙在鼓里,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有点敬佩。”
“唉?”
敬人不好意思地刮了下脸颊:“因为这种不仅能看透人心还能借此帮助别人的能力,一般都是正义的主角才会拥有吧。”
“这样啊……”千星抓住鸣上岚偷偷觑来的小眼神,小孩仍板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做派,却在对上千星含笑眼眸时松动眉梢,默不作声地将自己藏进门章臣背后,微红着露在碎发外的耳垂。
“我还以为会被你们讨厌,做足了心理准备来着。”千星梦呓般喃喃。
“可以问你给其他人安排了什么吗?”千星稍显恍惚的神色令敬人蓦然对别人的故事产生好奇,“唔,特别是濑名君。”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莲巳敬人带他瞅了眼划痕凌乱的地板,显然是激/烈动静才能弄出的阵仗。